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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天书·鬼眼浮屠
《今古传奇.武侠版》2013005期 >
本文总字数:42447
文/逆水行舸 图/十玖
逆水行舸
男,黑龙江人,种田为生。初一辍学,无聊时写诗词、小说自娱,作品部分发表,部分成坑。《窃天书》系列灵感来源于农忙时期,预计三十三篇,悬疑、热血,绝对不坑。
楔子 升棺发材
“开,打开!”
惨碧碧的灯火蒙咙晃荡,映得一方斗室阴气森森,壁画上的妖魔鬼怪张牙舞爪,直欲扑下画来。墓室中央,一口通体缠满铁链的巨大棺椁被抬出墓穴,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衣里、只露着两只浑浊老眼的老者正指挥七八个壮汉搬抬撬启,试图打开棺材。
旁边同样装束的一个人打了个手势,从棺材盖上揭下一张封条,递给老者。老者接过封条,借着昏暗的灯火,看见上面以朱砂画着符箓咒印,盘着一行篆字:
****。
(阎罗天子包公讳拯之神位,开棺者死。)
老者不以为意:“孩子,你不知道,历来墓主害怕财宝被盗,多以谶言诅咒恫吓土夫子的,这并不少见。民间传闻包拯是五殿阎君转世,没想到黑老包自己觍颜自承,真是贻笑大方。不过他平生断案无数倒是真的。秘史记载,包拯破了长安百鬼夜行案,得到了秦始皇的一幅藏宝图,可是老黑惧祸,未将藏宝图传给后人,想来必是带进了棺材。只要为父找到了这张藏宝图,到那时……哈哈……”他的笑声如鸦鸣枭啼,震得四壁回音不绝,灰尘簌落,格外诡异。
那孩儿似乎是个哑巴,只打手势不说话,老者看出手势的含义是:孩儿看书上说包公额上有一月牙,月牙中藏一鬼眼,阴阳两界的恶人鬼事无一能逃其洞察,所以日审阳夜断阴,判案如神,是不是真的?
便在此时,“吱呀呀”,好似禽兽磨牙、恶鬼呻吟,铁链萎落一地,棺材盖被打开了。虽隔着数层衣帛,那老者依旧感到阴风侵袭肌肤,不禁颤声道:“鬼神之事,信则有不信则无。先找宝物要紧……”说着忙取来烛火,抢到棺材处,向里细看,内里不见珠宝陪葬品,密匝匝放满了浮屠模型。
老者不明所以,正愣怔间,忽然“呃啊”一声怪叫猝然响起,吓得他心如擂鼓,浑身猛地一抖,油灯险些失手跌落。他急循声看去,只见身侧一名手下正张牙舞爪,扼住自己喉咙,口中喘着粗气,五官扭曲,面目狰狞。
未等他细闻,又是几声怪叫次第响起,其他手下无一例外步其后尘,直若鬼魂附体,拼命扼住自家喉咙,口出白沫,面目青紫骇人。当中有一人好似疯狗一般,龇牙咧嘴地向老者咬来。
老者骇得魂魄出窍,欲图躲闪,腿却像灌铅了般挪不开半步。
干钧一发之际,只见那孩儿抄起一把洛阳铲,将那手下拍倒。余下几名手下亦先后仆倒在地,四肢抽搐,七窍流血,相继毙命。
墓室中霎时静得怕人,过了半晌,那老者才艰涩出声:“他们、他们这是怎么了?”听声音好似毒蛇抽气一般。
那孩儿哆哆嗦嗦凑上前,将拎着的封条递给老者看,打着手势道:“开棺者死!诅咒应验了!”
老者悚然动容:“那咱父女俩……”
那孩儿又打手势道:“咱们还没死,我知道了,包公鬼眼如神,明辨秋毫,不会错杀好人的!”
老者更是恐惧:“你这孩子还算好人,可是你爹我……快逃!”边说边奋力拔腿便走。忽地迎面撞上一物,坚硬如铁,老者顿时鼻血长流。他仰头看时,只见一圈鬼俑,半月形包围住去路,什么夜叉恶鬼,钟馗闻仲,个个举锏执鞭,龇着锯齿獠牙,狞笑着俯看自己,直欲择人而噬。
老者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,油灯失手坠落,好在那孩儿手快,适时接住油灯。
老者颤抖着手指道:“这、这墓中鬼俑怎么移位了?”进来时这些鬼俑本来倚壁而立,不知何时竟然阻住了去路!
那孩儿打手势道:“是不是我们触动了机关?”
俩人仗着胆子挪动鬼俑,并未发现有机关引线。
老者更加恐惧:“定是黑老、包天子显灵,驱动鬼俑,女儿,怎、怎么办?”
少女沉思一会儿,回身自棺中取出一座浮屠宝塔,递给父亲。贪念暂时踢走了恐惧,老者接过宝塔,凑近油灯仔细观看,棺材色的塔身,十八级的飞檐。
突然,老者的眼睛定住了,定在了塔下那道门上的几行血字上:
奉天承运,庇佑众生。五殿阎罗,天子诏日:今阳间污秽,禽兽秉政,弱小遭凌,朕心绝痛。为恶者当知天心可骗,鬼眼难欺。罪犯某某祸国殃民,里通外国,家藏龙袍一领,罪在不赦。处以毒刑。丧钟记时,时刻归零,朕亲往执刑,善者生,恶者死。开启此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,按之悔过自新,尚有一线生机,否则天谴必至,无处可逃。钦此。
字中“某某”正是那老者的名讳。
老者看罢,吓得魂飞天外,家藏龙袍一事,除了天知地知己知,无人知晓。难道包公的鬼眼真能洞烛其奸?本来他对鬼神一说嗤之以鼻,否则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盗掘包公墓了。只是此刻,下人莫名惨死,棺中怪塔又未卜先知,不由得他不疑神疑鬼。
塔门上有一轮盘,他轻轻一拽,门便启开了,取出塔里一轴卷绫包裹着的一本残书,书面上印着四个阴文鬼篆“鬼眼浮屠”。他翻开书页,借着灯火看罢,不禁长身而起,仰天怪笑,惊得墓鼠乱窜。
“爹,你疯了?”那少女见状忽然开口说话了。
“原来如此!哈哈,我是疯了!我疯了!哈哈!”老者手中油灯失手跌落,摔得粉碎。
最后一丝光亮泯灭前,少女回头看去,却见残灯冷焰,暗影憧憧浮动起来,那些鬼俑似乎也跟着疯了,手舞足蹈,疯狂狞笑起来。
只是恐怖的是,父女二人谁也没看见,在他们背后,一只干瘪枯瘦的鬼爪扒住棺材沿,慢慢地,一张骷髅般的怪脸顶着一顶糟烂乌纱摇摇晃晃探了出来,接下来是虫蛀霉蠹的寿衣……
第一章 鬼塔勾魂
寿堂上彩灯高悬,喜气洋洋,胜友如云。来宾们都聚拢在青玉案旁,指着案上次第送来的寿礼评头品足,喧哗聒耳。这哪里是什么寿宴,俨然是一场赛宝会。
各路官僚富绅争先恐后,依次献上寿礼,看那珍珠论斛装,赤金以斗量,更有什么蓝田玉马、寿山石亭,宋徽宗的《芙蓉锦鸡图》真迹,一人高的珊瑚碧树、牛犊大的玉雕蟾蜍,珠光宝气,把宾客的眼睛都晃花了。
太师府管家武阿福在一旁副座上高声唱礼,落笔如飞,无比娴熟地填写礼单,着仆人一一收好。
当朝太师武清风在玉案前一一寒暄招呼,对那些宝物却懒得看一眼。也难怪,做官到这种程度,什么宝物没见过,在他眼里才真正的视金银如粪土。
顺天府尹钟三昧迈着四方矩步,引着三乘红呢软轿,上下呼扇着分开众人,顺明石甬道来到案前,拱手施礼:“卑职恭贺太师千秋之喜!祝太师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……”
有人听得不耐烦出了趟恭,回来他这祝寿词还没念完呢。
钟三昧终于看出众人神色,忙打个哈哈,话锋一转:“太师可知我这轿中寿礼为何物?”
武清风摇头。其他人有猜是夜郎国夜明珠的,有猜是西洋金丝雀的。
钟三昧连声叫俗:“太师乃盖世英雄,岂能为俗物所累。所谓‘英雄难过美人关’,在下不才,这第一件礼物,便是一位绝代美人。”说着又压低声音,“且是未破瓜的雏儿,嘿嘿。”
武清风登时眼光一亮,扶案站起,“哦”了一声。
钟三昧瞧在眼里,知道这宝押对了:“来人,请美人下轿。”
轿夫歇下轿杠,三乘软轿次第落地。一个婢女挽起头一个轿帘。
众宾客屏息敛气,眼珠瞬也不瞬,都猜想着轿里美人该是如何的风华绝代。
一只纤长秀美的红酥手扶住轿门,指甲弯翘可人,其上蔻丹欲滴。一双藕色串珠文鸳绣履自金缕百蝶穿花云缎裙下落入尘埃,那一脚似踩在了众人心头肉上,怦然心动中,轿中美人业已翩跹而出,绾灵蛇髻,佩明月环,生得螓首蛾眉,瑶鼻绛唇,直似琼雕雪镂的仙子。纵然在场诸人俱是豪官显贵,阅尽美色,也被这女子摄住心魂,一时竟都呆了。
钟三昧一直在偷觑武清风的脸色,但见老头子抬头纹爆开,瞳仁扩散,牙齿错得略略响,情形似乎不对。
“爹!”那少女扑到武清风怀里。
众人俱是一愣。
武清风蓦地怒喝一声,声震屋瓦:“钟三昧,你几时掳走了我的女儿!”直吓得钟三昧体如筛糠,魂魄出窍,嗫嚅着说不出话来。
那少女抬起小脸:“爹,我今早出门给您办寿礼,刚转过街角,就被一群武士塞到轿子里,还不准出声,出声就要杀了女儿。爹,你要给女儿出气啊!”原来这少女正是武清风的掌上明珠武玲珑。
钟三昧溜须不成,反倒捋了虎须,趴在地上连称死罪。猝起变化,周围看客兔死狐悲者有之,幸灾乐祸者有之。
有顷,武清风长出一口气,一拂寿袍:“今日老夫寿诞,暂且饶你,来日再找你算账!”
钟三昧战战兢兢起身,谄笑道:“卑职还有第二件礼物。”他不敢再卖弄,老老实实说道,“太师爱民如子,两袖清风,京师百姓送您的万民伞、清明旗、廉政谱车载斗量,不胜计数,下官代为上呈一二,望太师笑纳,以恤百姓之心。”说着来到第二顶轿前,掀开轿帘。
“冤枉!”蓦然间,轿里爆出一声凄厉的哀号,跟着扑出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丐来。
那老丐趴在地上,咣咣磕头:“府尹大老爷,太师家的恶奴强拆了我的房子,霸占了我的土地,轧死了我的儿子,抢走了我的儿媳,气死了我的老伴,我那才十岁的小孙女也被卖进了万花楼。小老儿怀里有上访伞、贪官旗、邪风谱,你青天大老爷可要给小人做主啊!”呜咽哀号,声震屋瓦。
这一幕更是突然,众人猝然呆住。
钟三昧好像被当头一棒,险些晕厥过去,厉声喝道:“你这老儿,何时钻进了我的轿子?”他飞起一脚,将老丐踢个倒仰。查看轿里时,装着万民伞、清明旗、廉政谱的箱子还在里面,里面物事却不翼而飞。
钟三昧只觉天旋地转,本想献媚,岂料连出纰漏,可把太师开罪了,一腔怒火无处发泄,回身举腿又踹那老丐。
武玲珑瞧得不忍,忙吩咐管家武阿福将那老丐轰出门去。
那老丐仰天惨笑:“你这失聪瞎眼的贼老天,咋就不睁眼呐!咋就不睁眼呐……你们这些作威作福的狗官,咋就没有一个青天大老爷啊!没有一个啊,包青天啊,你在哪里……”撕肝裂肺的叫声,一路拖下堂去,终至湮没无闻。
本来宾主款洽的寿宴,突然弄出这么一场闹剧,无异于掮了主人的耳光。
武清风脸色铁青,浑身颤抖。钟三昧赶紧连声告罪,巧言献媚,怎耐越解释越说不清。
武清风冷眼斜睨第三乘轿子:“钟府尹,你的两件寿礼,好,很好,太好了!想必这第三件寿礼更好吧!嗯?”
钟三昧连番弄巧成拙,暗想流年不利,还是明哲保身为要,忙道:“今日寿礼暂且收回,下官回去另行准备……”
武清风截断他的话头,大步流星抢到轿前,一把掀开轿帘,说道:“今天的寿礼便很好!”
众人只见武清风伸手自轿中托出一只烫金漆盘。盘中一物,高约三尺,给一块红纱蒙着,看不出是何物。
钟三昧想要阻拦已来不及,待看取出的物事,好歹松了口气,说道:“大人焚膏继晷,为民操劳,贵体劳乏,卑职深感不安,为表敬意,特献上祖传夜光宝玉玲珑塔!此塔乃南阳夜光玉所雕,玲珑剔透,置于室中,冬暖夏凉。最妙的是入夜则大放光明,连蜡烛也省啦!太师有了此塔,头脑清明,必然寿祚绵延,福海无边!”
武清风转身将烫金盘放在青玉案上,在场宾客无不翘首相望。
却见红纱掀起,现出一座楼阁式宝塔,塔身高约三尺,涂以恐怖的紫褐棺材色,显得诡异非常。斗拱挑出十八级八角卷檐,下坠铜铃,顶端塔刹亦是十八层相轮,覆以华盖,刹顶是一把鬼头弯刀装饰,刀刃上血痕婉蜒如蛇,环握着一只鬼眼,大如婴拳,皂白分明。白眼球中布满血丝,黑瞳仁处一个血淋淋的“杀”字浮凸而出,震人心神!
最底层莲花座基承托着一尺高的四方塔墙,一方有一拱券门洞,门扉紧紧闭合,正对着太师的脸。
武清风白眉倏挑,伸颈细看,但见门上写着几行朱砂血字:
奉天承运,庇佑众生。五殿阎罗,天子诏日:今阳间污秽,禽兽秉政,豺狼当官,弱小遭凌,无辜受戮,朕心绝痛。为恶者当知天心可骗,鬼眼难欺。罪犯武清风贪赃敛财,欺行霸市。纵容家奴,肆意妄为,依法当处以毒刑,罪不可赦。丧钟记时,时刻归零,朕亲往执刑,善者生,恶者死。钦此。
钟三昧如遭锤击,顿觉天翻地覆,眼冒金星。
武清风颤声道:“钟府尹,这就是你的夜光宝玉玲珑塔?”
钟三昧脚弹琵琶,舌头打卷:“这、哪个狗日的偷了我的宝塔?这不是我的塔,我的塔是夜光白玉……”
武清风怒喝一声:“真的不是你的塔,不是你戏弄老夫?”
钟三昧两脚一软,跪倒在地:“借卑职几个狗胆,卑职也不敢啊!”
武清风面色狰狞:“谅你也不敢!”向人群里睃了一眼,“肖捕头可曾来了?”
“卑职来晚了!”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咳,一个捕头模样的人,皂帽乌靴,捧心缩胛踱上堂来。但见他面色苍白,举步迟缓,似有沉疴未愈。他便是有“天下第一神捕”之称的刑部总捕头肖不平。因有宿疾,早年又是一写字卖文的,故而人送绰号“多病书生。”
武玲珑一见到他,大喜过望,急忙下去搀扶。
原来年前武玲珑丢了一支白玉麟管龙须笔,乃是古今十四大名笔之一,向来视为拱璧,自然心急如焚。不想肖不平只半日间便将之找回,武玲珑的芳心便不由地系在了他的身上,有事没事总要往他那跑。武清风出身武林,对此不拘小节,对肖捕头也颇有青眼之意,数月前,武清风更是破天荒主动提亲。宰相许婚,肖不平岂有不应之理。是以两人虽未成婚,却已有了婚约。
武清风阴恻恻道:“老夫寿诞,竟有人以此为戏,给老夫好大惊喜!肖捕头,天下人都说你博览群书,无物不通,慧眼如电,办案如神。今日你便给老夫查个水落石出!”
肖不平不语,转身看向钟三昧。钟三昧本是他的上司,此刻见了他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:“不平啊,你可要给我洗冤昭雪,还我清白啊!万民伞和宝塔装入箱子,我亲自检查的,并无异样。这一路有我亲随,卫士护送,根本无人得隙调包,真是活见鬼了!”说着叫起撞天屈来。
肖不平眉头微蹙,再三询问。钟三昧将宝贝一路护送过来,经过了几重门,拐了几道弯,遇了几个人等等,一一陈清说明,不见什么破绽。
肖不平习惯性捧心皱眉,陷入深深思索,忽瞥到鬼塔门上,但见阎罗圣旨字下有一圆盘,上嵌大小四个轮盘,却是佛教的六道轮回盘。
最顶层圆心小轮画有鸽、蛇、猪,代表贪、嗔、痴三毒。第二轮半黑半白,寓意生死。第三轮分为六格,刻有“天、人、阿修罗、地狱、畜生、饿鬼”六道字样。最大一轮分为十二小格,分为无明、行、识、名色、六人、触、受、爱、取、有、生及老死,正是佛教中的十二因缘。这十二因缘流转门是人生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三世的因果轮回循环的规律。在这十二因缘轮上除了十二因缘名外,又分别刻有零到十一字样的十二时辰表。顶心小轮上时分秒三枚指针嘀嘀嗒嗒,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方才吵吵闹闹,谁也没听到这细微声音,此刻鸦雀无声,钟声入耳,不啻沉雷滚过。此刻时针处在十一时,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归零。
“时刻归零,善者生、恶者死。”肖不平激灵灵打个冷战,咳嗽一声道,“太师容禀,调包的人既然有偷天换日之能,又如此大张旗鼓,这塔上所言恐非虚言,为了太师安全,现在寿宴暂歇,回归内宅,马上派武士护卫,以防不测!”
太傅隋狂楼轻捻黑髯,不冷不热地说道:“武太师乃武当嫡传,一身浩然正气登峰造极,现在只因几个毛贼虚言恫吓就要龟缩内宅学作妇人,岂不贻笑大方?何况还有老夫在侧,我就不信,天下还有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人?肖捕头,你也忒危言耸听了!”
武清风和隋狂楼为当朝左右宰相,分别兼领太师、太傅,向来意见相左。此时见武清风出丑,免不得出言讥刺。
武清风瞟他一眼,心中暗骂,嘴里却淡淡道:“隋太傅乃太极门徒,随风转舵的功夫盖世无双,老夫怎敢与你相比?”继而仰天狂笑三声,“瞧这塔上昕言,再有半个时辰老夫便将命丧黄泉,好,好,好!老夫倒要瞧瞧,这天下谁人敢给老夫送终?谁敢!”嘴上如此说,在无人处却连服了回天散、续命丸、解毒丹三剂解毒圣药。
院中假山上,一事翼然欲飞。亭中有一石桌,鬼塔此时安放在桌上,指针嘀嘀嗒嗒转个不休,眼见还有一刻便要归零。
假山周围一圈绿地,阔有三亩,周围修葺成阴,虬松杂然,围成天然屏栅。内里鹤舞鹿鸣,极尽雅致。栅内嫩草茸茸,矫花点缀。
一条小溪引自园外活水,蜿蜒如蛇穿桥过山,盘旋三匝,又自东泻出园外。溪水明如镜,溪底白沙卵石,游鱼水草,历历在目。
众宾客正取了毡垫坐具,沿溪迤逦而坐。
太师府仆人婢女取了特制的宽大器皿酒觞,盛以酒食果脯,放入上游溪中。酒觞随波逐流,曲曲折折下流,在谁面前逗留打转,谁便即兴赋诗饮酒。不成者,罚酒三觥。这种儒风雅俗,名为“曲水流觞”,乃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的习俗,传自晋时的王羲之兰亭集会,一直流传至今。
武清风寿诞恰值上巳节,便附庸风雅以此习俗宴请宾客。座中高官,正所谓“肉食者鄙”,捐官买官者居多,一肚子稻草大粪,只晓得伸手五支令,蜷手就要命,醒握刨钱镐,醉揽美人腰,懂什么吟诗作赋,合律押仄,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,表面功夫还得做。
那吟诗的便摇头晃脑,满嘴胡诌顺口溜,周围同僚还充作解人,捻须挑指作惊诧状:“兄台好诗!”真个是丑态百出、贻笑大方。
武清风却无心理会这些,惦记着鬼塔诅咒,又想万一杀手不下毒,却施展移花接木之诡计,躲在暗里偷放冷箭,岂不糟糕?因而把真气运到全身,眼神如电,一直窥伺着周围境况,若有异动,随时准备暴起毙敌。
这时轮到上游的肖不平作诗,肖不平看到有几个丫环侍童在旁边用青瓷碗斗蟋蟀,便道:“以蟋蟀为题,聊一应景。我本书中一蠹虫,是非场上斗群雄。侠气冲天才半尺,美其名曰入云龙。”
才吟完,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便叫道:“不好不好,蟋蟀如何能叫蠹虫呢?又如何能在书中呢?我给你修改一下吧:我本碗中一昆虫,温柔乡里斗娇龙。红莲初滴花心泪,美其名日女儿红。哈哈,好诗呀好诗!”
这诗改得极拙也就罢了,还涉及淫亵,肖不平眉头一皱,说道:“我诗作得不好,认罚!”端起酒壶,自罚三觥。
接下来酒觞停在隋狂楼面前,隋狂楼作诗后,自罚三觥,将酒觞又推入溪中,那酒觞晃晃荡荡拐到了湾角,打起了旋,恰巧停在武清风眼前。
隋狂楼鼓掌起哄,大声道:“太师,该你大发诗兴,我等洗耳恭听喽!”
武清风出身草莽,武功修为在百官中可谓数一数二,诗词曲赋也是数一数二,不过是倒数而已。
他激灵灵打个冷战,斜眼看看天色,想来时辰已到,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。
周围人虽然饮酒作诗,心尖上也勾着鬼塔之事,这武太师究竟会死还是活呢?
武清风仰天大笑,伸手抓起酒杯,微一摇晃,眼珠一转,将觞中酒满了一杯,仰脖干掉:“哈哈,说什么勾魂索命,看你这鬼塔怎么勾走老夫的命!阎罗祭出勾魂塔,好人留下恶人剐。行贿受贿俱无用,全我天地公平法。哈哈,看来老夫还是好……”“人”字哽在喉中,右手酒觥左手酒觞同时翻落水中,脖子猛地往后一折,仰面摔倒。
遽起变故,一静之后大乱,宾客纷纷离座,抢将过来,七嘴八舌,呼唤抢救。却见武清风嘴角流出黑血,四肢抽搐两下,眼仁上翻,就此断了气,哪里还救得回来。
肖不平脚步趔趄,直扑凉亭,低头一一看,塔上时分秒针正好归零,“咯噔”一声,寂然不动。
肖不平伸手轻拨,指针不动,显然内里擒纵器业已咬死。他提起鬼塔,走下凉亭,高声叫道:“各位大人,命案发生,所有人不得妄动,请配合在下勘验现场。”声调一高,牵动心肺,免不得又是一阵咳嗽。
若在平时,这些大员岂将一个捕头放在眼中,但此时出了人命,破案缉凶乃其职司所在,所谓“县官不如现管”,何况人命关天,众人因此互看一眼,呼啦啦退出圈外,留出数丈方圆。
“爹!爹!”武玲珑跪伏在地,连哭带喊,拼命摇晃武清风的胳膊。
肖不平看向武清风,伸指探探鼻下,号号脉搏,摇头道:“玲珑节哀,太师已经驾鹤仙游了!”
肖不平连说几遍,武玲珑才听到,颤巍巍站起,一张俏脸梨花带雨,更显矫俏。她抹了一把眼泪,猛地揪住缩在人群中的钟三昧,叱道:“你为何杀我爹爹?”
钟三昧脸色好像孝服一般煞白:“小姐不要血口喷人,太师对我有恩,就算刀压在脖子上,老夫也下可能杀害太师啊!这鬼塔肯定是凶手调包的!”
肖不平伸指抹了一点武清风嘴角的血渍,凑到鼻端细闻:“小姐少安毋躁,太师是中毒归天。这鬼塔倒是准时,这塔上也言明了,处以毒刑。只要顺藤摸瓜,找到毒源,是不是钟大人,自会水落石出。”
钟三昧好似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:“救苦救难的肖老弟,你可得还我一个清白啊!”
肖不平不露声色,淡淡道:“大人放心,不平办案无数,从不冤枉一个好人!”
只可惜酒觞酒觥俱都落入水中,待捞上来时,已被流水冲刷干净,有毒无毒已无从查证,肖不平大伤脑筋。
钟三昧提醒道:“方才太傅饮酒后安然无恙,看来这毒是太傅喝完酒后有人下在杯里的。”
户部侍郎胡全第挺着将军肚,凑过来道:“这期间并无人接触酒杯,怎会有人下毒?”
肖不平缓缓道:“在武太师饮酒之前,最后一个接触酒杯的人嫌疑最大,隋太傅,你作何解释?”
隋狂楼气得脸像羊肝一样红,怒道:“我没解释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!以我的武功要杀太师,何必用此卑劣手段?何况这酒杯中并未验出毒药,怎知凶手不是以别的手法毒死太师的?”
大家一听言之有理。肖不平也颔首称是。
恰在此时,武家内眷闻讯赶来,十八房妻妾哭天抢地,佩玉鸣环叮当作响,真是哭得花枝乱颤声震屋瓦。
肖不平忽然想起一事,顿足说道:“大家注意没有,方才自轿中钻出的乞丐是个什么打扮?”
众人极力回想,旁边肥头大耳的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晃了晃脑袋,说道:“满身肮脏,跟土里钻出来的一样。”
户部侍郎胡全第脑中灵光一闪:“上面好像有些五福捧寿的图案,啊,是寿衣!”
左右人等面面相觑:“难道他是个死人?”
肖不平脸色凝重:“对了,而且他那头上戴的就是个乌纱帽,只不过帽翅烂掉了。你们看,这塔的缝隙里还有白浆泥,这一股腐败的气息应当是从坟洞里挖出来的。”
有人附和道:“我也闻到了。”
肖不平长吐一口气:“不但如此,瞧他面如死灰,骨瘦如柴,确实是死人模样。最恐怖的是,我记得他额头上有道月牙形伤疤,只不过被泥垢遮住了看不清楚。更可怕的是,这塔上写的‘朕亲往执刑’,这个朕,应该就是指包青天了。若真是如此,多半是五百年前的包青天复活了,以非常手段毒死了太师!只怕所有的罪人都逃不掉他的惩罚了!”
“啊!”周围登时一阵骚乱,恐怖如春草疯长,瘟疫蔓延。
第二章 无处可逃
冰冷的夜色好似魔鬼张开的羽翼,渐渐吞噬了残阳,远山,大河,高墙,郁郁碧树,粼粼屋瓦。整座京城都沦陷在它的魔爪之下。
酉时三刻,万花楼极品花房。雕梁画栋,四壁藻麝涂椒,不点灯烛,穹顶上镶着一颗鹅卵大的夜明珠,映照得房中亮如白昼。
房中横着一张檀木大床,上面铺着春兰坊绣有三十二春宫图蜀锦被褥。这般奢华房间,睡一晚便要一千两银子。
此刻,京城四少四个人,穿着犊鼻短裤,仰躺在褥子上。鼻中吸着兽鼎内的催情香,不免蠢蠢欲动。
大少不耐烦地翻个身:“妈的,怎么这么长时间了,妞还不送来!汪老鸨子这妓寨是不想开了吧!”
老四接茬道:“不知今天这些妞怎么样?一万两银子别他妈白花了!”
老三道:“放心吧,都是乡下来的新鲜货。一人三个,谁也别争。”
老四道:“汪老鸨子偷盗劫掠处女,不花一个大子儿,钱都让她赚了。”
老二道:“她是隋老儿的姘头,哪个敢管她。有能耐你也开个勾栏,只怕你像钟三昧那样抓错了武老儿的闺女,你爹也救不了你。”
说到武玲珑,老四来了精神:“武老儿那妞倒是水灵得很,要是能……”
老三淫笑道:“确实,咱哥们要是跟这妞……”
老二道:“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吧!武清风的女儿,你敢动她一根毫毛?这妮子和肖不平出双入对,若不是武老儿死了,只怕过不几日便要成亲了。”
老四舔舔嘴唇:“妈的,便宜那病痨鬼了。”其他几入淫笑着附和。
老大忽然道:“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,白日里武老儿被毒死一事颇为诡异。难不成真有什么鬼塔包公?”
老二冷笑一声:“什么鬼塔包公,骗人的把戏而已。这毒八成是隋老儿下的,不然,为何偏偏隋老儿饮完酒后,武老儿便被毒死了?必是他在酒中做了手脚。北边战事吃紧,武老儿主战,隋老儿主和,这两个老家伙在皇帝面前争风吃醋已久,积怨颇深。鬼塔不过是个幌子而已。”
老大迟疑道:“不可能吧。肖神捕都说了不是隋老儿下的毒!”
老二笑道:“老大,你春药吃多了吧?怎么连脑袋都肿了?肖不平明察秋毫不错,但是这些年来他办了多少错案?胡全第的圈地屠杀案、梅匡竹的盗卖铁矿案,哪个判刑了?这些大老爷他能惹得起谁?只能肚里揣着明白装糊涂,收点贿赂敷衍了账。武老儿一死,隋老儿便独揽朝纲,他姓肖的巴结还来不及呢,敢得罪么?他在验毒之时不许别人插手,必然是暗中做了手脚,将毒药痕迹抹掉,又假言鬼塔勾魂的鬼话,向隋老儿卖乖示好。过不了几曰,兴许这兔崽子又勾搭上隋老儿的闺女了呢!”
老大犹豫道:“这倒也是,肖不平胆小如鼠,顺风转舵这事倒也做得出来。”
老四道:“那武家小妞咱们不是又有机会了?”
老三没心思听他俩唠叨,喃喃道:“今日是有点怪了,怎么妞们洗浴还没洗完?”
便在此时,门外脚步声噔噔响起。老大精神一振:“来了!”
“吱呀”,酸牙的门枢摩擦声在静夜中传出老远,好似令人心悸的鬼叫,梨木雕花门无风自启,一股腥风刮进屋中。四少只觉肌肤发冷,汗毛倒竖,立时翻身坐起。
“呼”的一声,一物飞来落在榻上。
四少定睛看去,登时骇得面如土色。那是一只三尺高的鬼塔,下面朱砂批着四人名号,指针即将归零。
一股死气扑面而来,四少骇然抬头。只见明珠映照下,一道人影赫然立在榻前,那人头戴破烂乌纱,身挂百蠹寿衣,面目却是青气缭绕,看不清辨不明,好像只是风气光影邂逅结下的一团鬼影。肩头扛着一口三尺长的狗头铡刀,冷森森的刀刃上鲜血点滴落下。
四少都出身于武术世家,家学渊博,身手不俗,一惊之下,纷如惊鹿蹿起,扑向壁上挂着的宝剑。
“哗啦”!炫目的刀光压住了夜明珠光,如巨龙盘旋狂舞。罡风四溢中,浊血四溅,残肢乱飞,屋中铜镜、壁炉、兽鼎、逍遥椅通通碎成齑粉。刀光消弭时,四少变成了肉酱,污血碎肉涂得满地满壁都是。
夜风吹打着翕张的门扉,吱嘎吱嘎宛如鬼叫,那鬼影早已消失不见。门外,老鸨、龟公、恶奴死了一地,整个万花楼都被血染红了。
戌时整,侍郎府。
高墙屏护,飞檐凌空,气势磅礴,宛如蹲伏黑暗中伺机捕食的饕餮怪兽。街门两旁一溜气死风灯好似鬼眼闪烁。
便在此时,后门无声开启,豆复娄随着侍从轻车熟路,三拐两绕钻入密室。
门扉紧闭,户部侍郎汪大发坐在太师椅上,跷着二郎腿,闭着眼,品着极品君山银针,也不睁眼瞧他。
豆复娄谄笑阿谀,没话找话~顿溜须拍马,随即推过一只信笺。汪大发是官场老油条,早都成了精了,只看一眼,便可根据那信笺长短厚薄,断定里面是五张面值一千的银票。
汪大发不由眉头一皱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豆复娄道:“没什么意思,意思意思。”
汪大发道:“你这就不够意思了。”
豆复娄道:“小意思,小意思。”
汪大发脸色一沉,道:“小意思就不用意思了。”
豆复娄汗水淋漓:“其实我不光一个意思,还有两个意思。”说着又递上两封红笺。
汪大发脸色阴转多云:“你这人真有意思。”
豆复娄擦擦汗水:“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汪大发将两封信笺往自己眼前一搂:“那我就不好意思了。”
豆复娄赔笑道:“是我不好意思。”识趣地往外便走。
汪大发起身道:“唉,不怕下而的意思,就怕上面的意思。”
豆复娄心中暗骂,嘴里却道:“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,是那个意思。”
汪大发道:“你不懂我的意思。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不够上面的意思。”
豆复娄暗自咬牙道:“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。”又递上两封红笺。
汪大发脸色霁然:“这才够哥们儿意思。放心吧,只要你够意思,哥也不差意思。”
事已办成,豆复娄步出门外,不防脚下一绊,仆地跌出, 一头磕在青石台阶上,顿时脑浆迸裂,一命呜呼。
汪大发听得外面异响,往外抢出,没想到那铁梨木门扇被一股巨灵大力掀起,直把汪大发撞到坚壁上,木门“咣当”一声摔到地下。汪大发呈大字形贴在墙上,整个人都被撞扁了,油脂油膏软骨丰髓都被挤出,留了一墙腌臜齑酱,一张空落落的人皮委顿而下。
密室摇曳的灯光下,一只鬼塔凭空出现在案上,塔下压着那四沓银票。鬼塔上朱砂逐条罪状批得明白:
豆复娄承建桥梁民居,偷工减料,致使桥塌屋倒,十年间共致死三千九百七十二人,伤四千六百八十人。汪大发主持土建工程,私收贿款三百八十万两。均处极刑。
亥时一刻。
李乡绅宅第,后宅绣楼。
李家小姐刚刚歇灯就寝,整个宅院都进入了梦乡。唯有树叶沙沙,虫声喁喁。
忽然间,一道黑影借着夜色遮身,潜行到窗下,左右瞄了一眼,自怀中取出一支细管,轻轻捅破窗纸,鼓起腮帮向里吹出迷烟。不消半刻,里面传出细微鼾声。
那人大喜,掏出尖刀便要去拨门闩。猛地觉得裆下一凉,跟着剧痛,尚未反应过来,嘴里已被塞住,接着就被四马倒攒蹄地牢牢绑缚。一只冰冷的手掌将他的身子悬到门楼上。他的身旁一只灯笼陡地亮起,照着旁边悬着的一座鬼塔。
那人忍着剧痛,两眼转动,瞅到塔上血字,不由得肝胆俱裂:
李乡绅,化名采花郎。屡犯大案。夤夜迷倒继女,欲行不轨。罪该万死。处以宫刑。
李乡绅下身鲜血不绝如缕,正一步步向鬼门关迈进。
万里云霾间蓦然爆起一声春雷,闪电如斩妖利剑撕破黑暗冰冷的苍穹,狂风挟着暴雨喷薄而下,似要把这污秽世界涤荡干净。
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。
从子时开始,顺天府前鸣冤鼓猝然敲响,顺天府尹钟三昧深夜升堂,不过一刻,门槛便被报案人给踏扁了。
肖不平深夜查案,直忙到天亮,数十具尸体被拉到殓尸房,仵作开始验尸。
翌日上午,顺天府大堂。
钟三昧一夜未眠,满面愁容。
昨日太师被害,皇帝业已知晓,责令顺天府尹钟三昧十日内缉拿凶犯。如今一夜之间,又有众多大员富贾被杀,皇帝闻之更是龙颜大怒。
“报——仵作老周验尸完毕,武太师系中毒而亡,尸体无外伤。其他尸体多为利器切断肢体,切断面光滑平整,疑为大刀巨斧所伤……”
仵作验完,尸体由亲属拉回家中盛殓。
肖不平面色苍白,神情憔悴,委顿在太师椅上闭目品茗,此刻抬头说道:“综上所述,如果排除鬼魅,那么凶手可以归纳为:身负绝世武功,力大无穷,行动如飞,兵器为大刀或巨斧。被害人在不同地点被杀,间距较长,也许是团伙分别作案。不过鉴于被害人在不同时辰被杀,也有可能是一人作案。只是此人行动如飞,可能是轻功绝顶的高手。此外,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鬼塔上都有这么一句话:开启塔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。这就是说,若能将塔门打开,被害人也许就不会死。但是这塔门,我鼓捣了半天也打不开。”
钟三昧道:“直接砍开不行么?”
肖不平道:“塔内若有机关自毁装置,强行打开适得其反。这六道轮回盘时分秒针俱全,实际上是个自鸣钟。自鸣钟自意大利传教士萨乌敌经手传人我国不过数载,向为皇帝珍宝,尚无人能够制造,若凶手不是包公复活,必然和萨乌敌有关。属下愿去一探究竟。”
肖不平提了一座鬼塔刚出衙门,便碰到了武玲珑来询问破案情况。她眼带血丝,神情憔悴,看来父亲的死对她打击不小。于是两人结伴而行,沿街策马疾驰,一面吆喝行人躲避,心神起伏不定。
过了两直门大街,肖不平刚一转弯,不想对面蹄声杂沓,迎头撞上一人。亏他反应迅捷,猛地一勒马缰,坐骑一声暴啸,立起前蹄。
对方身手也不俗,同时勒马,马蹄落地时,马头相距不过咫尺,险险避过一劫。
“肖捕头!”
“隋太傅!”
两人几乎同时叫出对方。
肖捕头定睛看去,但瞧隋狂楼短衣襟小打扮,满头汗水,身后背着一只长方形檀香木匣,不知装的何物,不免心生疑惑:“隋太傅哪里去,弄得满头大汗?”
隋狂楼神情颇不自然:“去校场遛马。”
肖不平咦了一声:“校场在东,太傅怎么从西直门回来?”
隋狂楼更是尴尬:“转了一圈,人老了不活动,筋骨就僵死了。”
肖不平淡淡一笑:“太师背后匣中装的何物?”
隋狂楼抹额擦脸:“一具古琴而已……”边说边轻拨马匹,一溜烟走了。
肖不平忽然一转头,对武玲珑道:“快走!也许萨乌敌有危险!”
武玲珑道:“难道隋狂楼是阎罗天子?”
肖不平道:“现在还不能肯定,不过瞧他满头大汗,背后匣子的长短恰能装下一把大刀,而且说话时躲躲闪闪,多半没有好事。”
第三章 步步杀机
方圆里许的白漆木栅栏,在东方国土上圈出了一块独立的西式文明。一座两洋哥特式教堂依山傍水矗立其间,高耸的尖塔,威严的十字架,五彩斑斓的彩色花窗,在朝阳下沐浴着圣洁的光辉。
每当面对这西洋神圣教堂时,肖不平都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。受洗的感觉让他身心不染点尘,他老远便下马,不敢亵渎这心中的圣灵。
一年前,便在这门扉前,萨乌敌曾经对他说:“信奉我主吧,献出灵魂,年轻人,你将得到永生!”
肖不平想了想,说道:“我信奉主,但不信奉你。”
两人将马匹栓到树上,却见栅栏门紧锁,肖不平叫了几声无人应答,静谧得有些诡异。
肖不平挽着武玲珑的胳膊,飞身掠进。两人抢到教堂门前,刚想破门而入,便听“吱呀”一声,萨乌敌探出半个黄毛脑袋,微微一愣,略显惊慌,用生硬的汉语道:“肖捕头有何贵干?”
肖不平和武玲珑对望一眼,不禁疑窦横生,这萨乌敌居然没死?
肖不平淡淡道:“有一事相求教士。”
萨乌敌赶紧挤出门缝,马上又将门关上,一边系纽扣,一边道:“好好,到我的寓所。”
肖不平更疑惑:“在教堂便好。”说着出其不意拉门便进,但是,他进去得快,出来得更快。
武玲珑奇道:“里面怎么回事?”
肖不平尴尬一笑:“没事。”
没事才怪!原来里面男女信徒一大堆,个个衣衫不整,春色上眉,瞧来便不是好事,肖不平只好把话题岔开。
三人到了萨乌敌寓昕,但见墙上挂着一幅坤舆万国全图,地上立着自鸣钟,桌上摆着圣经,墙角架着地球仪,陈设颇具西方色彩。
肖不平将来意说明,萨乌敌听后面有难色:“不信主的,必将堕入地狱。除了信奉我主,别无他途。”
肖不平再三对萨乌敌请求开塔一事,萨乌敌却是百般推却。肖不平无奈,提起鬼塔便要走,忽然鼻子一吸:“怎么有股土腥味?”一步抢到床头,撩开幔帐,“啊,这也有一只鬼塔。”
他伸手将塔取出放于桌上,但见这只鬼塔形制和其他鬼塔差不多,只是文字不同:
萨乌敌,假天主之名,行不轨之实,借受洗之礼,行淫乱之事。另诱拐贩卖中国妇女于西洋数以千计。罪大恶极,罄竹难书,处以斩刑开启塔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。
肖不平方才在教堂里堵个正着,对于鬼塔所言已是心中了然。只见塔上指针滴滴答答,还有半个时辰不到,便将归零。
昨日太师被鬼塔勾魂的事萨乌敌早已耳闻,肖不平再对现场惨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,萨乌敌登时吓得脸都绿了,急忙试着打开鬼塔。可是鼓捣半天也没弄出眉目,肖不平帮着忙活,也不知触到了哪个机簧,忽听“咯噔”一声,鬼塔的门竟然开了,一封卷轴掉出。
几人同声惊呼,肖不平捡起卷轴,打开一看,只见卷轴上短短写着几句话:
助人打开所有鬼塔,饶你死罪。否则立斩不饶。
午时。
大街小巷贴满了顺天府的告示:凡收到鬼塔者,务必到府衙开塔。
又是一个不眠夜,衙门、酒馆、盐贩子、破落户等各色人家中,珍宝箱、衣橱、床上、被窝里甚至茅厕中都出现了鬼塔的踪影。
有人不信邪,用刀劈开鬼塔,用火焚烧鬼塔,抑或丢人地窖,全都无济于事,无不殒身毙命。只因塔上所言各人所犯之罪确凿无疑,若送到府衙岂不等于晓谕天下,即便不被鬼塔勾魂,只怕也难逃法网。
直到第三日,禁军统领沙通天偷偷将鬼塔送来府衙,却把批写自家罪状的地方给勾抹掉了。
萨乌敌开塔,肖不平打下手,只因每个鬼塔设计的机关都不相同,忙乎半天,又瞎猫碰死耗子给打开了。
沙通天打开内里卷轴,只见上面写的是:
将你所犯罪状贴满全城,饶你活命,落下一条,定斩不饶。
眼看指针还剩半个时辰,还是保命重要,沙通天马上写下自己十八条大罪,什么欺男霸女、盗户掘坟——哪一条都够死罪了——贴满大街小巷。
神奇的是,时间已过,沙通天真的没死。乐得他一蹦三尺高,看来鬼塔所言非虚。虽然罪过深重,但都不是忤逆叛国的重罪,便是官府深究,只要上下打点,保命无虞。至于民怨沸腾,不过一时之事,又能闹腾起什么来。
鬼塔赦免沙通天一事不胫而走,后来者有样学样,一时间顺天府前门庭若市。萨乌敌负责开塔,塔里的将功补过券五花八门,有的让书写自己的罪行,有的让揭露别人的罪行,有的让自官,有的让戒荤一生……
于是乎奇闻丑事花样百出。比如一群百姓在街上围拢看猴戏的时候,突然一个百姓们心中的清官大老爷,痛哭流涕挤进人群,声嘶力竭地宣布自己的罪状,自称扒下了面具后是一个十足的蠹虫。还有在大庭广众下痛陈别人罪状的,致使许多迷案、悬案、冤案、假案得以大白于天下。
百姓们义愤填膺,原来官员们揭下了道貌岸然的面具,真个是庙堂之上,朽木为官,殿陛之间,禽兽食禄;狼心狗肺之辈,滚滚当道,奴颜婢膝之徒,纷纷秉政。
一时之间,京畿之地民怨沸腾,暗流涌动,若继续下去,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。
到了第三日,皇帝一纸令下,不许开塔!
这下那些得了塔的人聚集在顺天府堂上,都乱了阵脚,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。
正商议对策间,钟三昧用罢午膳匆匆赶来,手中也托着一座鬼塔,对着众人苦笑道:“下官不才,也得了一座鬼塔。”
当然未能免俗,鬼塔上的罪状也被自家勾掉了。连肖不平也得到了一只鬼塔,只是他没有勾掉罪状,但见上面写的是:
贪赃枉法,私受贿赂,乱判冤假错案。每一笔都写得清清楚楚,证据确凿。
众人心中暗喜,瞧这捕头平时义正词严,没想到剥掉画皮后也是如此不堪。
此刻,顺天府外戒备森严,府尹的公案上密匝匝摆满了鬼塔,共有七座。
对应七座鬼塔的七个人都是当朝权贵,便在堂中摆了座椅坐下了。吵闹一番仍无结果,终于吵累了安静下来,塔上指针滴滴答答,计算着他们最后的生命。
沉默许久,肖不平站起身来,将案上鬼塔按所剩时间长短,由短到长一一排列出来。第一个是胡全第,接着是梅匡竹、傅尔戴、钱归泽、钟三昧、肖不平,最后是隋太傅。
户部侍郎胡全第满脸横肉,目光中露出阴狠之色。
商界大鳄梅匡竹脑满肠肥,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,不知打什么坏主意。
傅尔戴身材瘦削,和肖不平相仿。他老爹是山西首富,在京师置有地产。他本身则是不学无术,结交一帮狐朋狗友,整天斗鸡走犬欺男霸女,无恶不作。他此刻跷着二郎腿,眉挑着眼斜着嘴撇着牙龇着,一副桀骜不驯的张狂模样。
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一脸大胡子,色眯眯的眼睛有重重的黑眼圈。他虽无官职,却是京师家喻户晓的人物。每当王侯盛典,都请他与梨园弟子登场献艺。座下优伶经他捧出,立成名角,红透半边天。多少女子为了出名,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入他门下。而他更是毫不客气,来一个睡一个,否则便扫地出门,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。他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女儿的名节,向来为人所不齿。此番收到鬼塔,想来他的罪名便是这个。
钟三昧苦眉苦脸,连连嗟呀哀叹。
隋太傅道貌岸然,一副夷然不惧的神色。
萨乌敌教士陪坐在钟三昧身旁,两手不停画着十字,嘴里嘟嚷着“上帝保佑”。
肖不平环顾众人,揣摩着每个人的心思,心中已经有了计较,咳嗽一声,缓缓说道:“大家有什么观点,不妨说出来,这时不说,只怕没机会再说了。”一句话更是踩了众人痛脚,引得群情汹涌。
傅尔戴年少气盛,说话不经脑子:“皇帝不让开塔,不就是想致我们于死地么?”
钟三昧斥道:“胡说,你没看出,这是鬼塔主人想要扰乱朝纲的诡计么?正是皇帝英明,才避免你等丑行大白于天下。”
隋狂楼缓缓道:“从大家的叙述来看,我们发现鬼塔的时间都不一致,白天黑夜都有,但是鬼塔杀人的时侯几乎都是在黑夜时分。”
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独坐一隅,一脸胖肉乱颤:“黑夜,怕见光,不正是鬼魂的特征么?妈的,一定是包公显灵了!”
隋狂楼蔑视地看了他一眼道:“只怕是钱坊主夜路行多了怕见鬼吧!什么鬼杀人,我看是人扮鬼!这几日夜间都有风雨,凶手趁黑神出鬼没,正好销声匿迹,而且容易得手。”
众人均颔首同意。
肖不平忽然一阵猛咳,道:“太傅还落下一点,那就是凶手必然武功奇高!不然各人保镖护院众多,为何没能发现一丝线索?根据仵作验尸的结论,除了武太师是被毒杀以外,其他人都被利器斩杀,被害者不乏技击高手,但是比武太师来说都大大不及,这能说明什么问题?”
户部侍郎胡全第灵光一闪:“这说明凶手的武功在这些被害者之上,却又在武太师之下,所以只有对武太师采取了毒杀!”
肖不平击掌道:“胡大人果然是八面玲珑!不错,当今天下武功在那些被害人之上,却又在武太师之下的又有几个呢?”
在座诸人面面相觑,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:“我们这些人都在这个范围之内!”
梅匡竹一拍桌子,怒道:“肖捕头是怀疑凶手就在我们其中了?”
肖不平淡淡一笑:“在案件真相大白前,一切皆有可能!武太师和隋太傅并称天下第一高手,诸位武功也不低,即便凶手就在你们当中,想要再作案也不容易。”说着无心听者有意,众人对视一眼.各起戒惧之心,彼此距离在无形中拉开了。
肖不平续道:“大家不必惊慌。我等不能抗旨再启鬼塔,但也不必束手待毙。鬼塔上都写有凶手行刑的手法,比如武太师的毒刑,采花郎的宫刑。”说着拉过属于自己的那只鬼塔,“肖某的塔上写着处以‘斩刑’,这样一来,我只要注意手持凶器之人便可,至于饭菜有毒无毒之类便无须提防。如此一来,有的放矢,防范起来事半功倍。只可惜各位都将塔上字迹勾抹掉了,但想必大家都记得凶手行凶的手法,现在不妨说出来,肖某据此为诸公谋划破解之法。”
诸人一听言之有理,但此事属于个人隐私,不好宣诸于众,正犹疑间,隋狂楼“哼”了一声:“鬼塔上所言自是鬼话,岂能当真!若是凶手借此偷梁换柱,明写斩杀,暗中下毒,我等岂不中了凶手的圈套,肖捕头故意引入入彀,是何居心!”这番话连消带打,端的厉害。
众人听在耳中,更觉有理。
肖不平冷笑道:“在下每指出一条明路,太傅便将大家领入另一条岔路,也不知是何居心?头一日凶案发生的凌晨,我到教堂去找萨教士,正巧碰见太傅从那里出来,行色匆匆满头大汗,随即我便在教士的寓所里发现了那只鬼塔,这也未免太巧了吧?而且太傅背后的檀木匣子颇有古怪,可否打开让我等一观!”
这番话犹如竹筒倒豆子,噼里啪啦砸下来,不给隋狂楼喘息机会。众人不想还有此事,猜忌的目光纷向隋狂楼投来。
武太师一死,隋太傅已是独揽朝纲,再一细想,被鬼塔所杀之人多是武太师一系,鬼塔之事,受益最多的便是隋太傅。再联系到武太师之死,也是在隋太傅饮酒后,虽然未查出如何下毒,但他也是疑嫌最大之人。一念及此,看他的眼光不免生出各种心思来。
隋狂楼恼羞成怒,额筋绷起:“你敢怀疑老夫?”
旁边的萨乌敌教士急忙打圆场道:“那日,你来之前,隋太傅刚从我的教堂出去,鬼塔不是他放的,我打包票。”
肖不平似笑非笑地盯着隋狂楼:“太傅去教堂有何贵干?我去的那日,教堂里的人全都衣衫不整,不知……”
隋狂楼暗骂萨乌敌帮倒忙,“哼”了一声:“去教堂能干吗?无非去作弥撒。肖捕头不是想看看老夫匣中何物么?”
隋狂楼三下五除二解下木匣,打开,众人张目细瞧,但见内里横卧一把桐木琴。琴尾尚有火灼焦痕,琴颈刻有“焦尾”二字,乃是琴中神品焦尾琴。
隋狂楼将琴取出,匣底空无—物,然后又将琴放入匣中,背在身后:“每当烦躁之时,老夫便抚琴自乐,不知有何不妥之处?况且诸位身上皆佩利刃,而大刀斧钺等随处可见,肖神捕以此判定凶手,未免太过武断了吧?”
肖不平面色如常,刚要答言,忽然门口有人叫道:“肖大哥,我来了。”声音清脆甜美。
众人循声望去,眼前都是一亮。
但见武玲珑一身白襦素裙,身后背着一尺见方的画板,真如白莲雪藕,一尘不染。
武玲珑视别人若无物,直接跑到肖不平身前,说道:“肖大哥,你忙完没有?忙完了教我画画。”父亲新丧,她虽然精神尚佳,但眉间还是隐含忧痕。
肖不平淡淡笑道:“马上就好。”看着隋太傅,“按照塔上所示时辰来看,太傅是最后一个死的人,自然不屑在下的剖析,只是这第一个要死的人,却不能不急啦!”说着又是一阵撕肝裂肺地猛咳,嘴角咳出血来。
武玲珑取出手帕,轻拍他的后背,为他拭去嘴角血迹。
第一个要死的人是胡全第,当然比众人更加恐惧,扯住肖不平的袖子道:“肖捕头,你可要尽快查出凶手!下官有一祖传秘方,专治虚劳沉疴,你若能救下官一命,我愿违背祖训将秘方献上。”
肖不平止住咳嗽,缓缓道:“在下病人膏盲,除了……便无药可救!不劳胡大人费心了。我有一句忠告,大人须谨记在心,小心凶手用塔上所言的手法行凶。”环顾众人,“凶手在暗,我们在明,我一时也无法窥其真容,是以大家须万分谨慎。为免被各个击破,大家今日便委屈一时,在府衙里的厢房住下如何?”
人多力量大,众人早有此意,当下点头应允。
肖不平转头向钟三昧拱手道:“大人,从此刻起,请调集一千甲士将府衙团团包围,没有您的手谕,任何人不得进出,晓谕将士互相监督,若有违令者格杀勿论。后厨备下晚饭后,立即遣散所有闲杂人员。大家用膳前,一定要先以银针、家犬试毒。我就不相信,在我肖不平的眼皮底下,凶手还能继续杀人!”
第四章 连环陷阱
光明与黑暗的轮回不可避免,浓酽的夜色一如打翻的砚台,将大地涂得暗影憧憧,也给夜行的人们戴上了真假莫辨的诡异面具。
一千甲士弓上弦刀出鞘,将顺天府衙围成铁桶一般,真个是飞鸟难逾,泼水难进。
酉时三刻。起风了,乌云如同出洞的毒蛇一般,翻滚着,撕咬着,爬上天穹。
梅匡竹打五谷轮回之所出来,不由打了个寒战,掖紧了衣襟。
天井中冷冷清清,仿佛连虫鸟都感觉到了不安,偌大庭院死气沉沉,压抑得紧。只有廊檐下一点昏暗的灯光在风口里挣扎着,兀自不肯熄灭。
梅匡竹没进自己的屋子,转身拐向了胡全第的门前。
此刻,业已用罢晚膳。本来依肖不平的主意,要这些人全部聚在大堂里,也好有个照顾,但众人疑心重重,聚在一起,若凶手就在几人之中,趁机施放暗器,绝难逃脱。是以他们各找理由,要单独安歇。
府衙坐北向南,按大二三堂格局布置。大堂月台下,立有光明牌坊一座,两侧依次是三班六房。为免凶手混进来,相关人员尽皆遣散,除了钟三昧还在大堂上秉烛夜读,萨乌敌陪坐一旁外,其余六人都被安排在六房内居住。
胡全第所居是户房,据鬼塔所言他是第一个死人,死亡时辰是戌时一刻。现在离死亡仅剩两刻钟。此刻他反锁房门,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底下团团乱转,怀里似乎揣了二十五只兔子,百爪挠心,一刻不得安宁。
桌上沙漏,不绝下流,生命正一点点走向死亡!死亡也许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等死!
咚咚的敲门声响起,胡全第好像惊弓之鸟,一蹦三尺高,拔出腰间宝刀,颤声问道:“谁?”
“我!”
“哦,是梅老弟啊?有事么?”
“我有事和你商议。”
胡全第眼中忽然闪出一丝狰狞的寒光,略一思忖,飞快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,往八仙桌上的酒杯里倾出少许药粉,这才回身开锁,将门启开一条缝隙。梅匡竹挤进来,胡全第又将门闩立刻插上。
两人相交莫逆,也不寒暄,梅匡竹开门见山道:“胡老弟,再有三刻,哥哥便要归西了,特来和你见最后一面。”
胡全第瞥了一眼沙漏,苦笑一声:“梅大哥,老弟比你还要先走一步,只剩两刻了。”
梅匡竹神秘一笑:“胡老弟,以你的武功,我不相信你会坐以待毙!”
胡全第被他一句话激得豪情陡发,一拍宝刀:“想当年修建耶稣教堂,征占京师第一狂徒燕三拳的袒宅,燕三拳不允,多少人制服不了他,最后胡某出马,一刀断其强项,赢得了‘胡一刀’的美名。”
梅匡竹一挑大指:“胡老弟,哥哥相信你这次也能一刀劈了包老黑,一举成名,也顺带救哥哥一命。”
胡全第苦笑道:“我虽不惧,却也要预备万全之策。”
桌上四荤四素八盘佳肴,本来胡全第另开小灶,想慰劳一下自己,聊作断头酒的,只是实在无心情,一筷子也没动。他此时忽然胃口大开,说道:“不如我们同饮几杯,商议对策,你我兄弟从小玩到大,现在我相信的人只有你了。”
梅匡竹正有此意,欣然应允,拉把凳子坐下。
胡全第道:“就一只酒杯,只好委屈兄弟用海碗了。”说着端起酒壶,给他满斟一碗,又给自己满斟一杯。
梅匡竹道:“老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量窄,还是你用碗,我用杯为好。”说着不容分说将杯碗换过。
胡全第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闪过,嘴里客气道:“那兄弟我就却之不恭啦!”
两人端起杯碗,各自小酌一口。
胡全第咽了口吐沫,低声道:“大哥你觉得谁是凶手?”
梅匡竹声音细若蚊呐:“我觉得……小心隔墙有耳。”
胡全第会意,悄然离座,启开门扉,将头探出窗户,左右顾盼一番。
趁这当口,梅匡竹袖里乾坤,指甲弹处,一点白色粉末已然飞入胡全第的酒碗中,粉末瞬间化开,了无踪迹。
胡全第插好门迅速抽身回来,瞧梅匡竹正自端着酒杯,深啜浅饮,不觉脸露笑意,重新落座,摇头说道:“没人。”
梅匡竹不露声色:“我觉得凶手若不是鬼,最有可能的便是钟三昧!”
“咦?”
“先喝,我慢慢跟你说!”
两人各怀鬼胎,举杯浅酌。
“我倒觉得肖捕头推测得对,最可能的凶手是隋太傅。”
“不可能,隋太傅武功高强,若杀人偷偷行事便可,何必弄个鬼塔,搞得这么复杂。鬼塔初现,便是在钟三昧的轿子里,想那周围武士环绕、众目睽睽下,便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偷龙转凤,一点痕迹不露吧?”
胡全第道:“这便是最大的疑点,但钟三昧若是凶手,自送鬼塔这般明目张胆岂不自曝身份,他不至于这么蠢吧?”
梅匡竹道:“也对,这也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。咦,现在还剩不到一刻钟了,胡老弟,你要千万小心哪!不知凶手要你如何死法?”
胡全第叹口气道:“被我自己的刀砍死。想来晦气,本想将这宝刀放置家中,但恐是凶手疑兵之计。若将宝刀毁掉,又无疑自断一臂,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它。我真担心这刀感染了鬼气,无缘无故跳出鞘外斩我一刀!唉。梅老弟,你是怎么个死法?”
梅匡竹叹了口气:“我是被……”
一语未毕,忽然“咕咚”一声,胡全第坐翻凳子仰面栽倒,嘴角喷出白沫:“这、这酒中……”
梅匡竹起身狞笑道:“是我骗你出门后,下了无毒无味的软筋散。”
胡全第睚眦欲裂:“你……”
梅匡竹咬着后槽牙,一字一句道:“本来你我总角之交,一起混迹官场,官官相护,气味相投也好,狼狈为奸也罢,总算交情匪浅。可你干不该万不该,不该觊觎八达岭铁矿山,那是我的,知道不?现在我就送你去征占阎王爷的森罗殿!”说着俯身拔出胡全第的宝刀,“看来鬼塔所言不虚,你千真万确死在自家刀下,我杀了你,再将刀塞入你手中。肖捕头来破案,肯定会断定你是自杀的,嘿嘿。”
胡全第舌头僵直,含含糊糊地说道:“你也别想活着,你的酒里我下了鸩毒,我就猜到你个老狐狸会换杯,呵呵。”
叽里咕噜,梅匡竹一句也没听清,也懒得再听,挥刀便要砍其脑袋,但忽觉腹痛如绞,一跤跌倒,再也没爬起来。
便在此时,房门无风自开,一股土腥气漫过,一人头戴烂乌纱,身裹寿衣,肩头扛着一把铡刀,脚步僵硬步入屋中。他面目隐在阴影里,看不清楚。到得屋中,便挥起铡刀向胡全第颈中砍去。
蓦然间,胡梅二人死鱼般的身子同时弹起,胡全第左袖中射出五支毒弩右袖中扬出一把毒砂,罩住来人全身!梅匡竹手中宝刀如毒蛇吐信,直取来人前心……
戌时整。刑房客室内,蜡烛高烧,照得四壁雪亮。
顺天府刑房是特为肖不平设立的居所。面阔三间,分为客室、书房、睡房。房中没有刑具法器,满室都是书香画色,墙壁上挂满画轴,所画物事栩栩如生。壁橱衣柜案台箱箧尽是横排竖摞的书籍,除了寻常纸书,更有石陶金银砖瓦龟甲文,简策帛书等,古本孤本残本奇本不一而足。
此刻,案上支着画板,肖不平教武玲珑画完一幅《江山精魂图》,正手执画笔倚着靠椅,蹙眉批改。一只绿色的小鸟停在他的肩头,也学着他的姿势,歪头看着画板。
武玲珑则站在书橱前挑拣书本闲看。一时翻到了一本《吉游侠传》,书是线装古本,翻看几页,但见淡青色纸张业已泛黄,内里蠹粉片片,随着书页起落簌簌扬起,几只绿色书蠹大摇大摆地啃食着侠骨情肠、激昂文字。她正值妙龄,玩心正盛,见到小虫,嘴角噙笑,伸指捉了几只放在砚台中玩耍,忽觉鼻子被蠹粉呛得发痒,便用手揉,不想一只书蠹缘着她手指钴人鼻腔。她也并未在意,随手又翻了一本《古佞臣传》,里面又有几只黑色书蠹。她便忽发奇想:若将黑蠹也捉来与那绿蠹打一仗,却不知谁赢谁败?
正欲捉时,手腕忽被肖不平擒住。肖不平还是第一次主动拉她的手,她一时心慌气促,脸红颈粗,心中却有无限欢喜。
却听肖不平道:“这黑虫名为佞蠹,有奇毒,你以后可要少碰。”
武玲珑小嘴一撅,溜到内间看书去了。
肖不平随手取了本《游侠诗》,坐在画板前,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。
快到戌时一刻时,钟三昧出来解手,经过肖不平的房间,听见他正在朗诵唐代施肩吾的《壮士行》:
“一斗之胆撑脏腑,如碌之筋碍臂骨。有时误入千人丛,自觉一身横突兀。当今四海无烟尘,胸襟被压不得伸。冻枭残虿我不取,污我匣里青蛇鳞。”
钟三昧摇头自语道:“病人膏盲,手无缚鸡之力之人,居然也读这等豪迈诗句。”转身便走,忽然眼前一花,似乎有个影子从户房中闪出,一闪即没。
他远远望见,那佝偻着的身子好像是武太师寿宴上那个从轿子里钻出的老丐。钟三昧心下一惊,急忙紧走几步,推门便进,孰料房门从里面闩着。他急忙回身招呼其他人出来一齐闯入户房中,这一看不禁大惊失色,大叫一声:“杀人啦!”转身跑出,冲向肖不平房外,大叫,“不平!梅大人、胡大人被杀了!”
户房内,两具尸体横陈于地,胡全第尸首两分,手中却握着钢刀。梅匡竹面色青紫,嘴角流血,仰卧在不远处,地下杯盘狼藉。
肖不平验完尸首,检查过现场遗物,眉头蹙起:“大人,几时发现的?”
钟三昧跌足道:“便是方才。我出来解手,谁知发现在武太师寿宴上闹事的老乞丐从户房中出来,便急忙赶来查看情况,谁知门从里面闩着,推不开。我找来其他人撞开门共同查看,就发现两位大人都已死在里面了。”
隋太傅补充一句:“而且这门窗完好,都从里面闩着。”
傅尔戴忽然撇嘴冷笑道:“是鬼!是包老黑的鬼魂杀了他们两个,只有鬼才能穿墙逾壁,来去自如,鬼呀鬼!”
他这一鬼叫,众人也不由毛骨悚然。
肖不平淡淡道:“这回不是鬼作案,是人!这桌上一只酒杯一只酒碗,都有残酒,酒中都有毒,杯和碗中的毒却不是同一种。这首先说明是两人在饮酒。门窗完好,说明饮酒的就是屋中两人,而且两人都有中毒迹象,中的毒恰好又非同一种毒。若是第三者要害死两人,只用一种毒药即可,何必用两种?若我推测不错,多半是两人互害对方,以致于一起毙命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隋太傅冷笑道:“肖捕头你可真能信口胡言,胡大人是自杀的,你看他手里攥着刀呢,而且刀上有血。”
肖不平一笑:“自杀多为切断喉管,很少有一刀斩首者。太傅不信,挥刀自斩,看看可能如此方便?”
隋太傅冷笑道:“这可是宝刀啊!”
肖不平似笑非笑道:“都说人老奸,马老滑,隋太傅一把年纪,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。”
隋太傅老羞成怒:“你……”
肖不平解释道:“挥刀自杀,腔血喷出,不可能不沾染衣袖,你看胡大人衣袖上并无血迹;而且自杀时弯肘抬臂,颇不得劲,刀锋很难端平,断颈处该是斜茬,可胡大人的脖颈断处却如此平整。这两点足以说明这刀是别人塞入他手中的,这人多半便是梅大人。而梅大人做完这些后,也因毒发暴毙。”
钟三昧疑惑道:“他二人一向交好,怎么会自相残杀?”
肖不平道:“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,前些时日,胡大人早放出风来,要征占八达岭铁矿山,而这山,梅大人也觊觎多时了,为了利益,两人都有理由干掉对手,趁此机会下手,还能将屎盆子移花接木扣给包天子,岂能放过?”
此事旁人也有耳闻,联系现场,只觉肖不平的推论合情合理。在场诸人互有恩怨,见此场景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慨,环视左右更生戒惧。
肖不平提起鼻子闻闻:“不过这屋中确乎有股土腥味,难不成包天子真的来过?”
众人一惊,难道包黑子的鬼魂就藏在你我身后,注视着我们自相残杀?一念及此,都觉颈后冰凉。
隋太傅冷笑道:“哪有什么土腥味,一定是钟大人眼花了。没想到神机妙算的肖捕头如今也是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了。”
肖不平自顾自沉吟道:“看来凶手把我等聚在一起,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。”
钱归泽胖脸上满是汗水:“不如散了,各回各家还保险点?”
傅尔戴道:“这也许正是凶手的调虎离山计,分而击之。你愿意回去你回去,反正我不走。”
相较神出鬼没杀人无算的包天子,左右诸人还算知根知底,不太可怕,因此众人都不愿回去。钱归泽也怕落单被害,只好违心留下。
从鬼塔计算来看,亥时整,傅尔戴死。肖不平对他干叮咛万嘱咐,傅尔戴相反出奇平静,意味深长地一笑,声音细若蚊呐:“戌时三刻,茅厕见,我帮你捉拿凶手。法不传六耳。”
众人各回各屋,肖不平惦记傅尔戴那诡诈神秘的眼光,眼见戌时三刻到了,便和武玲珑打了个招呼,借口方便,溜出房间。
他悄悄来到院落北面的茅厕,厕门虚掩着,肖不平轻轻唤道:“傅兄,傅兄。”
一只灰影如猛鹰攫兔,从暗处闪出,骈指点出。
肖不平愕然道:“傅……”话音未落,已被傅尔戴点中哑、麻、瘫三处大穴,拖入茅厕。
半炷香工夫,傅尔戴摸着脸颊闪身溜出茅厕,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自家房间。
亥时整,钟三昧坐在堂上,伴着“咯噔”一声钟响,他的心也咯噔一下。借烛火瞧去,不禁大惊失色,傅尔戴的鬼塔依然走着,只是缓慢许多。而肖不平的鬼塔不知何时已然归零,静止不动。
钟三昧急忙与萨乌敌一道敲开肖不平的门,却见武玲珑正在看书,询问才知,肖不平出恭去了。
几人点起火把,寻到厕所,从里面抬出肖不平的死尸。只见他衣着完整,胸口刺着一把匕首,没柄而入。探其鼻息,已然气绝身亡。拔出匕首,深入三寸,血迹殷然,带出一片。
肖不平一直令众人心中颇有安全感,他这一死,大家顿觉天塌了,前途一片灰暗。武玲珑更是悲伤不已,跑回房中却发现绿鸟“绿绿”也不见了,急忙出来询问钟三昧,钟三昧正火烧眉毛之际,哪有闲心理会。
三具尸体停在殓房,七人已死三人。死亡的恐怖如窗外郁怒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幸存者的心头。
钟三昧垂头丧气地说道:“本来按鬼塔计算来看,是傅公子先死。岂知那钟设计得诡异,傅公子的忽然变慢,肖捕头的忽然变快。若非如此,以肖捕头的精明,怎会轻易落入彀中?”
隋狂楼死死盯着肖不平的尸体,冷笑道:“连肖捕头都难逃法网,看来我们的一切都在凶手掌握之中,就老实等死吧!”
下一个死者便是钱归泽,这时愈发暴躁:“隋太傅,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下一个死的要是你,你便不这么说了。”
隋太傅冷笑道:“鬼塔业已不准时了,下一个死的不一定是谁呢。”
傅尔戴更加暴躁:“不行不行,不能呆在这里了,这里房舍简陋单薄,所有人随便出入,给凶手太多可乘之机。”
隋太傅捻髯道:“傅公子既然害怕,何不打道回府,又没人拦着你。”
傅尔戴一时张口结舌,回到家中只怕更加危险。
钱归泽急得汗珠噼啪直掉:“傅公子说得对,必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。”
钟三昧眉头紧锁:“若要安全,只有本府的死牢了。”
第五章 密室绝杀
顺天府死牢位于后堂死角处,紧邻殓尸房,专为朝廷要犯所设。按照“天、地、玄、黄、宇、宙、洪、荒”顺序分为八间,门首贴有门牌。呈环形分布,不设窗栅,墙壁屋顶地面皆以三尺厚青石砌成,房门一锁,虫蝇难逾,水火不侵,是名副其实的石棺材。
钟三昧给四人按天地玄黄各安排一间,傅尔戴接口道:“不行,这里是你的地盘,说不定你就是凶手,在房间内安上机关,预置我等于死地。要选我们自己选。”
他选哪个都觉不妥,最后闭眼摸了洪字间,钱归泽和他同嫖共赌,一向交好,便要了宙字间,和傅尔戴相邻。钟三昧选了地字间,隋狂楼选了黄字间。
隋太傅道:“除了我们,你们别忘了府中还有两人。萨教士和武玲珑,这两人未必不是凶手!”
钟三味道:“武玲珑一个弱女子,何况父亲又被鬼塔所害,怎会是凶手?萨教士远渡重洋,才来中土不过两年,怎会对我等知之甚详?”
隋太傅冷笑道:“府尹大人别忘了,多少谜案,最不可能是凶手的最后才是真凶!何况那鬼塔上钟表的设计正是萨教士专长。”
钟三昧犟不过他,只好将两人各安排了一间牢房,也在门外上了锁。
死牢的房门都是铁梨木外包坚铁,坚固异常,并配有转轮密码锁。因兼做密室,所以里外皆有门把可锁。这种锁形若圆筒,套有五个拨轮,每轮錾刻四个汉字:
丧尽天良,罄竹难书,罪不可赦,杀一儆百,镇恶诛邪。
最妙处便是可自设密码,将五个拨轮上的四个汉字任意拨转,组成一句五字密言,一旦密言设置好,只有晓得密言者将拨轮拨到那相应的组合,才能打开锁头。
钟三昧将使用方法告知其他三人,然后各人打开各自房间,拍墙顿地,仔细检查了一遍,确认里面并无机关地道夹墙等,杜绝了凶手藏匿其中的可能性。
为保万无一失,钟三昧要求几人在今夜决不能再出房间。为了避免夜间不便,几人先去茅厕解手,隋太傅、傅尔戴次第步入房间。
钱归泽平常纵欲肾虚,尤其心情紧张,尿水淋漓不尽,连上两遍,这才回到宙字间,钻了进去,在里面将房门锁好。
等大家都锁好后,钟三昧他们几人将外面的锁也都锁上,这才回房。
盏茶工夫,地字房门忽然打开,钟三昧溜出房来,想要去叩萨教士的门。才走两步,忽然侧首房中瓮声瓮气似有动静,只是房间密闭,隔音太好,听不真切。他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看了一眼门牌,是宙字号,钱归泽的房间。他左右看了一下,周遭黑漆漆一片,觉得有什么不对,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。
房间里面惨叫打斗声虽然依旧像被鼓皮蒙住,闷声闷气,却更激烈。他情急之下,拔刀在手,连叩门环,大声呼叫。他又想去别的房间叫人,但一来里面的声音听不甚清,二来先前几人约定,为避免给凶手可乘之机,不管外面发生什么,里面的人都不可出来。
钟三昧无奈,只好提着刀站在门口。
宙字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?每人房里只有一人,怎么会有打斗声?难道是和鬼打架?难不成包黑头的鬼魂穿墙逾壁,要来杀人?
忽然间,声音骤停。
钟三昧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骤停了。便在这时,黄字间房门“咚咚”直响,原来隋太傅仗着艺高胆大,忍不住也闻声想出来。钟三昧开了黄字间外面的锁后,隋太傅飞身出门,两人面面相觑,俱都想到,便是如此密室也不安全。
隋太傅冷笑道:“现在打开此门,也许包天子的秘密就会大白天下。”
钟三昧打开了外面的锁,仍旧推之不开,急得顿足道:“如今房内上锁,却如何开锁?”
隋太傅冷笑道:“不能开锁,不等于不能开门!”从背后取出焦尾琴,两指一按玉徽,但听“嚓”的一声细响,一把柳叶弯刀从中弹出。
猝见异变,钟三昧脑中电闪,忽然想起肖不平问过的话来:“你、你是凶手?”单刀横胸,摆好架势。
隋太傅手抚刀锋,冷笑道:“我若是凶手,你现在还能说话么?”顿了一顿,“惊雷斩只是我保命的武器而已。不过它也能划开凶手的面具!”说着对着铁门横削竖斩,足足斩了百刀。
但听“嚓嚓”声中,坚固的铁门已被剁成一堆废铁。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从龇牙咧嘴的破门洞中钻出,房中烛火已灭,黑咕隆咚,看不清物事。
“哧啦”一声,钟三昧点亮火折,在门首照去,门里躺着一具死尸,膏血涂地。再照四壁,并无异样。两人对望一眼,各擎兵器,小心翼翼踏入屋中。两人配合默契,钟三昧观察尸体,隋太傅查看周围。
地下死尸正是钱归泽,尸首面目狰狞,尤其下体支离破碎,显然生前遭受过巨大痛苦。
牢中不过数丈方圆,一览无余。隋太傅上下左右瞧个遍,却不见凶手何在。不过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,但究竟是哪里不对,却摸不到一点头绪。
隋太傅目光如炬,若凶手便在屋中,决不可能在他眼皮下遁形。难道真是包黑子的鬼魂穿越墙壁杀了钱归泽?正疑虑之际,忽听耳畔“啾啾”一声鬼叫,吓得他冷喝一声:“什么人?”回身之际,身畔“扑”的一声,似有一条黑影掠出房去。
隋太傅怒喝一声:“哪里走!”飞身追出屋外,鬼影却已不见。但鬼叫声时断时续,蹿房越脊,渐走渐远,一直引着他追到前堂。隋太傅用尽全力,赶到天井,鬼叫声忽而消弭不闻,正丧气间,后面脚步声响,钟三昧也追了过来。
隋太傅问道:“方才那是谁?”
钟三昧擦擦额上汗水:“没看清,好像是一团鬼影,在空中飘浮毫不费力,莫非真是鬼魂?”
隋太傅心中一动,喝道:“快到堂上看鬼塔!”
堂上烛火幽微,钱归泽和傅尔戴的鬼塔指针俱已归零。
隋太傅叫声:“不好!”
两人运起轻功,旋风般扑入后堂,来至死囚牢洪字间。却见门锁依旧,旁边的宙字间中钱归泽的死尸还在。
看着周遭景物,钟三昧疑心又起,心中那一线灵丝萦绕不去。借着灯笼昏昧的光一眼望去,他忽然顿悟,不禁大惊失色,脱口说道:“凶手原来是他!”
“谁?”
“傅尔戴!”
原来钟三昧发现,宙字间本应在左,洪字间在右,此刻看门牌却是洪字间在左,宙字间在右,位置整个调换了。房间决不可能移动,但是门牌却能摘下。
钟三昧恍然大悟:“一定是傅尔戴偷偷调换了门牌,每间房门形制又一模一样,加上钱归泽在黑夜中不辨方向,错进了傅尔戴的房间,因此被傅尔戴杀害!”
隋太傅皱眉道:“此门里外皆有锁具,凶手杀人之后如何逃走的,为何里面空无一人?”
钟三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:“我进到屋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,但究竟是哪里不对,一时还想不起来。”
隋太傅道:“打开傅尔戴的房门一看便知。”如法炮制,他又用利剑破开了牢门,再看里面,两人大吃一惊!
就见傅尔戴陈尸于地,胸口被刺数刀,早已气绝身亡,只是血流不多。
隋太傅俯身摸摸尸体,已有些冷了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捏了捏傅尔戴的脸,仔细辨认了一下,确实是他无疑。两入又拍墙顿地,甚至连屋顶都检查了一遍,并无任何异常。
隋太傅长吁一口气:“以尸体的温度来看,似乎比钱归泽死得更早,若要说他是凶手,怕是不能了。只怕这傅尔戴才进屋中便已被杀。但凶手是如何杀完人又逃脱这密室的呢?已经有两个密室凶杀难以破解了。”
钟三昧大伤脑筋:“会不会是武玲珑和萨教士所为?”
两人打开门外锁钥,和里面的两人通话,证明武玲珑和萨教士都在里面,又将门自外面上了锁。
钟三昧思忖道:“除去死掉的五人,关起的二人,加上你我二人,一共九人,似乎都没有作案嫌疑。难道真是包天子复活,铲奸除恶来了?”
隋太傅道:“你别忘了,方才还有个鬼影。也许这里还有第十个人!”
第六章 机关算尽
两人将钱归泽与傅尔戴的尸体运到殓尸房,但见一溜五张殓床,放着五个死人。
钟三昧哀叹一声:“若非肖捕头死得早,也许能瞧出一些眉目来。”
隋太傅揶揄一笑,撇了撇嘴。
两人回到堂上,但见隶属于两人的鬼塔,指针依旧在滴滴答答转个不休。两只塔指针匀速转动,相较而言,还是钟三昧的离零点近些。因而他更为害怕。
隋太傅淡淡道:“怕也没用。”转身出了大堂,赶到了死囚牢,先来到傅尔戴死亡的那间屋子,四周查看无异样。又来到钱归泽毙命的那间,点亮火折仔细观看,四下也无异常。
忽然,他发现向里右面墙壁上有半截细线垂下,向上一望,细线是系在紧贴房顶的一根铁钉上的。左边也有一根铁钉,两根铁钉遥遥相望,看来这根细线曾经连接它们,形成一个搭绳,当是用来挂什么东西的。
用来挂衣物?牢房里似乎没有这个规矩,何况晾衣绳也没必要架到屋顶那么高。难道是当作窗帘隔开某些东西?一念及此,他的心忽地一跳,仿佛抓到了狐狸的尾巴。他伸指抓住细线,线上粘有一角布帛和石壁颜色仿佛。
隋太傅长吁了一口气,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:“难道是这样?怎么会这样?”
就在隋太傅检查洪、宙两间牢房的时候,钟三昧偷偷溜到了萨乌敌教士的牢房外,打开外面的锁,用暗号召其出来,两人鬼鬼祟祟来到大堂。
钟三昧低声道:“将我的鬼塔打开。”
萨乌敌为难道:“皇帝有旨,开塔,不准啊!”
钟三昧道:“如今四下无人,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。开塔之后,再关上即可,任谁也瞧不出来。你若能救本官一命,美女少不了你的。运往西洋,你又能赚大把的银子,何乐而不为呢?”
萨乌敌心动了,眼冒蓝光:“武姑娘,我要,行不?”
钟三睐暗自咬牙,脸上却笑纹横生:“可以,完全可以。”
萨乌敌心花怒放,马上开塔,说来也怪,往常开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这回三下五除二便启开了塔门。
钟三昧拿出里面卷轴,迫不及待地打开,只见只写了寥寥几个字:
在府中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藏身。
再无别的提示。
萨乌敌心急火燎地道:“塔打开了,武姑娘呢?”
钟三昧眼珠一转:“我们马上就去找武姑娘,让你称心如意!”
萨乌敌喜出望外:“快走,我们!”便在他转身之际,钟三昧拔出佩刀,一刀搠人他后心,用力一绞,萨乌敌一声未吭,倒地毙命。
钟三昧骂道:“死洋鬼子,爷爷再不是人,也不会让你洋鬼子玩弄自家同胞!”关上塔门,将尸首扯到墙角。也不必掩饰,有人问起,推给莫须有的包天子便万事大吉。
可是哪个地方是最安全的呢?密室不安全,大堂上更不安全,盏茶工夫,钟三昧已把桌下、凳旁、兵器架后翻看了十八遍,但是只要眼睛一离开,便觉得那地方有人隐身。
只有这个地方了!
前些时日为了藏匿贪赃来的珍宝,钟三昧让人请公输巧手在花园的花池中设下了一座机关屋。一时主意已定,他趁着夜色遮身,抹黑溜边,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池边,沿着漆以木色的铁桥步入池心,拧转假山旁一只铜鹤的翅膀,先左后右,前七后八。
“咔嗒”一声机关轻响,水声哗哗,深夜听来犹为疹人。
蓦然间一道利闪亮起,吓得钟三昧激灵灵打个冷战,偶一抬眼,但见天上风回云聚,幻化成妖魔怪兽,狰狞可怖,直欲扑下啖人,顿时脖颈发凉,心跳如鼓。便在此时,又是一道闪电劈下,霹雳一声震天动地。闪电亮起的瞬间,但见水面下赫然浮出一只房屋状的庞然大物。
这便是公输巧手打造的机关屋,通身铁制,壁厚半尺,便是炮火齐轰,也难撼动分毫。而且内藏九九八十一道机关消息,攻守兼备。
早在半月前,钟三昧便将其中机关重新设置了,即便是制造机关屋的公输巧手亲来,也别想打开机关。
钟三昧再按鹤眼,机关屋门缓缓打开,里面探出一只铁板搭在桥上。他点亮火折,小心翼翼踏着板上暗记步入屋中,只这板上便有三道机关,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之祸。他先按下门上一个五星按钮,机关开启,屋中四角旋出八颗夜明珠,照如白昼,他未见异样,便关上铁门。
屋中靠墙摆着八只箱子,他打开箱盖,取过一支刺马针,挨个刺入珠宝之中,检查里面是否藏人。逐一检查一遍,他还觉不放心。
靠墙挂有一领以北海玄铁制成的太岁甲,乃是公输巧手耗时三年制成,全身遍布机关,可发弩针、索烟沙等数十种暗器。他穿上这领甲胄,还觉不放心。
屋中靠墙镶有一只乾坤铁椅,坐在上面,按动机关,椅背可探出八只手臂,分持八种兵器攻击来敌。这只椅子也是机关总枢,可以控制整个机关屋升降变形。
钟三昧坐在椅子上,手扶椅背,按动机关,想要将机关屋沉入水下。谁知一按之下,“嘎噔”一声,一道铁箍从椅背中弹出,将他拦腰缚住,动弹不得。先前试验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情况,他心急下手乱按,便听“咯咯”声响不绝,数十道铁箍相继探出,蒙眼、封嘴、绕颈、缠腰、拦腿、绑胫、锁臂、箍腕,将他牢牢锁在椅子中。他想要喊,无奈嘴被堵住,想要挣扎,身子也被缚牢。
便在此时,屋外风声大作,乌云如排山倒海涌入天穹,闪电似要把这宇宙割裂撕碎,沉雷滚动,震得大地瑟瑟发抖。猛然间一道闪电正劈中机关屋顶一支向天竖起的三尺高的铁矛,一溜火花登时钻入屋中。这支铁矛正连着屋中的铁椅,钟三昧只觉身子倏地一麻,便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。
大雨滂沱而下,老天爷似乎也为这漫长焦灼的郁怒压抑得够了,一往无前无所顾忌痛快淋漓地放纵了一回!
隋太傅冒着大雨闪电回到大堂上,钟三昧已然不见,而属于他的鬼塔已然归零。看来钟三昧已是凶多吉少,萨乌敌也不知何时死在了堂上。
如今鬼塔只剩他自己的还在转动。隋太傅的眼光又落在了鬼塔下的几个字上:
开启塔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。
等死决不是办法,若能开启鬼塔,寻到免死之法,或能侥幸逃生。皇帝虽然明令禁止开塔,但此时府中人死个干净,此事天知地知己知,怕者何来?萨乌敌已经莫名横死,唯今之计,只能自己亲自开塔了。
他向来喜欢钻研机关消息,虽非行家,却也不陌生,自语道:“若按照五行八卦、天干地支生克配合之理,细细推敲,按点扭转其上的轮盘指针,当可开塔。”他将鬼塔提到死囚牢自家呆过的黄字间,将牢门从里锁死。
顿饭工夫,忽听里面惊天动地一声巨响,震得大地颤抖。好在外面雷雨交加,倒未惊动府外守军。
第七章 真相大白
过了许久,风歇雨止,雷声远遁。
一条人影幽灵般浮现在黄字间门口,轻轻推门,门从里面锁住,推之不动。他自身后解下一具琴来,宫商角徵羽,变宫变徵,七弦一一拨动,发出古怪的喑哑之声。随着乐声奏起,但听屋内“咔嚓嘎啦”应律而动连响七声,然后“啪嗒”,是重物坠地的清脆声音。
那人束琴伸手推门,铁门应声开启,一缕烟尘从中浮出。待烟尘散尽,那人点亮火折,缓步踏入。火折映照下,但瞧他头戴烂乌纱,身裹寿衣,面如橘皮,死气沉沉,额头嵌着一只月牙,宛如鬼眼,俯看着肮脏阳世。
难道这就是包天子?但为何身为鬼魂却不怕火?
转轮锁裂成八半,销簧散落在地下。屋中地面散落着焦黑木屑残余齿轮,呈辐射状蔓延四周,依稀可以看出是鬼塔爆炸后的痕迹。碎屑中间俯身卧着一人,透过破烂的衣装尚可认出此人正是隋太傅。
包天子嘴角牵动,似在冷笑。他俯身便向隋太傅身后背的琴匣抓去!就在似碰未碰的一瞬间,一道电光蓦地从隋太傅腋下暴起,直刺包天子前心!
包天子“咦”了一声,身如闪电疾向后撤。隋太傅身如旋风,手中惊雷斩如跗骨之蛆,连劈七刀。包天子从身后琴中也掣出一把弯刀,挥刀相迎!“叮叮叮”,火星在空中连串迸发,惊雷斩去势已竭,两道人影乍合又分,双方已掠出牢门,在天并当院中对峙。
隋太傅双手一搓,两团火焰飞出,廊下灯笼灭而复明。昏黄的灯光映在包天子的脸上,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来。
隋太傅淡淡道:“事到如今,还不露出你的真面目么?要不要我去殓房验明正身啊,肖神捕!”三个字如重锤砸进包天子的耳朵。
“哈哈,不错,是我!”包天子双肩一抖,甩帽褪衣,露出一身捕头装束,赫然是已经死去的肖不平。此刻他精神好了许多,再不复往时沉疴缠身的赢弱模样,“隋太傅不愧是老奸巨猾的大奸贼,被你猜到了!”
隋太傅得意一笑,道:“哈哈,不错。你这鬼把戏瞒得了别人,怎能瞒得了钟馗!从鬼塔出现,老夫就开始注意你了。除了你这个捕头,接触过无数秘闻举报,又有谁能对朝堂大员的内幕了若指掌?见到你尸体的那一刻,虽然你身体冰冷呼吸俱无,老夫却怀疑你是假死。想你一个神机妙算的神捕,如此轻易便被杀死,而没留下一丝线索,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了?
“宙字间和洪字间牌子被换,凶手业已马脚尽露。想来若是包黑子的鬼魂杀人,何必使这伎俩?必是有人捣鬼。换牌的目的是杀人,在这匆忙时间内,绝难临时起意,必是凶手精心策划的。欲要精心策划,便要熟悉这里的环境,熟悉死牢环境的只有钟三昧和你。钱归泽被杀在屋中时,钟三昧已在外面叫嚷多时,虽然也可能是贼喊捉贼,但当我再次检查宙字间的时候就彻底否定了这个推论!因为我在死牢里发现了这个。”
隋太傅顿了顿,左手指间捻着一根细线和一角布帛说道:“死囚牢里向壁那侧紧挨屋顶的上端,曾挂有晾衣绳,上面还粘着撕掉的布条,这说明曾有人在那里挂起过一领幔帐,隔开了一个小空间。而那空间的大小,刚好可以容下一人站立。而我刚劈开牢门进来的时候就感觉房中有些不对,究竟什么不对,当时没想起来,发现布条的时候我方才恍然大悟:原来是这个牢房的空间较之我住的房间狭小了一些。看到这布条和那墙面同色,我脑中忽然蹦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,会不会是凶手贴墙挂了一领幔帐,而在幔帐上画出了石头墙壁的纹理,伪装成墙壁模样。
“当我和钟三昧进入房间的时候,由于被鬼叫所引,匆忙离开,并未察觉有异。能用此匪夷所思的方法制造密室,凶手必是一个丹青妙手,才能以假乱真。很不巧的是,我们当中其他人并无擅长丹青者,除了你。日间的时侯,武丫头曾经来找你学画,可见你的画艺不凡。随后我便偷偷溜进了你的刑房住所,果不其然,里面画轴众多,都钤着有你名字的红泥鸟篆印鉴。写景状物栩栩如生,唉,真令人叹为观止。我虽知一定是你潜入钱归泽和傅尔戴房中将其杀死,但不知你究竟是如何潜入的。你已死至i临头,何不将你的伟大诡计公诸与众,让老夫我也刮目相看一下,不要辱没了神捕名头。”
肖不平淡淡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便和盘托出。无非是一些小把戏而已,与隋太傅卖国求荣的大智慧相比,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。我为吏三年,每曰里都有无数蒙冤百姓上告,都有无数贪官行贿受贿上演。我想秉公办案,怎奈官场污浊,多少达官显贵向我施压,有要撤我乌纱的,有扬言取我性命的。为了给百姓留一个好官,我选择了忍气吞声,佯作同流合污。我把那些犯案官员寅时捉卯时放,还得赔着笑脸称兄道弟,说什么不打不相交的屁话!那些时日我目睹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,彻底难眠,以致疾病缠体,沉疴难愈。”
隋太傅听得不耐,截断他的话,问道:“给武太师送三件大礼,是你和钟三昧狼狈为奸,一起演的把戏吧?”
肖不平道:“我和钟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。那老丐是我装扮的,鬼塔是我调包的。只不过我使了一点巧计,也是所谓的西洋幻术,加上民间戏法,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调包却毫无察觉。”
隋太傅冷笑道:“给武太师下毒也是用这种手法了?”
肖不平道:“没有,寿宴上曲水流觞之际,武太师离我甚远,戏法变不成,但我还是可以用很多方法让他中毒而死,比如发射比牛毛还细的蚊须针。不过那样就太小儿科了,也不能栽赃给你。我是把无色无味的毒药冻在一小块冰块里,在我罚酒的时候以袖子遮掩放在了酒壶里。你与武太师相邻,你二人虽然一肚子稻草,但又都自恃才高,必定想方设法作诗,意图压倒元白,抢个风头。而作诗之后,为显示豪爽,势必还要饮酒助兴。我计算了大概的时间,在你饮酒的时候冰块尚未化净,毒药未能渗入酒中,所以你饮了就无事,而酒觞漂到武太师那里时,冰块化尽,,武太师自然中毒而亡。”
隋太傅笑道:“可惜你肖神捕聪明反被聪明误,若是你先毒死老夫,又何来今日折戟亡命之悲!”
肖不平淡淡道:“骄兵必败,太傅高兴得太早了!”
隋太傅心头一凛,暗生戒备。
肖不平继续道:“朝廷中最难杀的便是今夜陷入府中的六人。你们这些人或狡诈如狐,或武功奇高,或守卫森严。为了杀掉你们,我足足筹划了半年,寻找你们的喜好,对症下药,给你们设计下地狱的方法。钟三昧于我终有知遇之恩,我不忍亲自动手,便邀请公输巧手制作了机关屋,而我借打下手为名偷偷改装了机关屋。只要启动屋中机关,机关屋上便会竖起一支引雷针。如果钟大人心怀鬼胎,真的钻入机关屋避难,便有机会被雷劈死。但是如果那一天没打雷他便不会死;没穿上太岁甲他不会死;没坐上乾坤椅他也不会死。方才雷声震耳,花池那边闪电横飞,只怕已经没有如果了。唉,天不留他,我也没有办法!
“胡全第和梅匡竹两人貌合神离,所以我在两人鬼塔上写的将功补过法,便是杀死对方。我知道这两只狐狸久历官场,狡狯无比,遇此特殊情况,必然合谋对外。果不其然,这两只狐狸将计就计,演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戏,他们在屋中谈话我一直偷听,两人演得可真像,连下药都未曾作伪。等他们倒下,我进屋查看的时候,他们突然暴起一击!本以为能杀了我,只可惜他们还是死在了当场。”
隋太傅一惊:“你制服了他们两人?你不是没什么武功么?”
肖不平淡淡道:“那你就大错特错了!我虽藏拙,身有武功而不显露,却不是我杀的他们,是他们互相杀死的对方!”
隋太傅更是惊讶:“这又为何?”
肖不平道:“这两只狐狸合谋杀我,本来约定部下假药,但他们在房外并未发现敌人的情况下,突变主意,每个人都给对方下了真药!所以当我躲开了他们的致命一击后,他们药性发作,倒在地上,这回真死了。”
隋太傅一拍大腿:“两个草包,一对蠢货。”
肖不平继续道:“我花了三个月时间,查明傅尔戴曾跟一个异入学过易容术。而我的身材和他相仿,所以我把我的死亡时间设置到最唇。又在言语中有意无意地提醒他,引导他心生一计,打算将我杀死,然后剥下我的面皮。易容成我。而他早就事先做好了他的面皮,这时便会戴在我的脸上,让我替他先死。所以他便约我出去,想要杀我易容,而他不知道,我早就做好了自己的面具。在他想杀我的时候,恰恰相反,我杀了他,把我的面具给他戴上,而我戴上了他的面具,于是乎我和他互换了身份。
“之后我便以傅尔戴的身份出场,调换门牌,让钱归泽走进了我的房间,我在房中将其杀死。等你们进来的时候,正如你推测所言,我用事先面好的幔帐伪装成墙壁,躲在里面。等你们出现的时候,我便学了一声鬼叫。接着我便放出我的鸟儿绿绿。是绿缲学着鬼叫引诱你们追去。”说着“啾啾”一唤,一只鸟儿从夜色中飞来,落在他肩头。
隋太傅讶然道:“原来我追的是一只鸟儿,怎么我看到的影子比这鸟儿大得多?”
肖不平道:“很简单,我在鸟儿尾巴上扎了几块布条,夜色中便觉是一片飘忽的鬼影。我趁你们追鸟的时候出了房间,来到本应该是钱归泽的房间。”
隋太傅道:“那房间早巳经锁了门了,你是怎么进去的,进去之后又是怎么锁的外面的锁头?”
肖不平道:“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开锁,但是想要隔门上锁却是不易。那门我只不过事先在门枢上做了手脚,不必开锁,只要将门往上一提,门枢自落。轻而易举便进了门去。”
隋太博道:“那你进我的房间何不也用这个方法?”
肖不平摘下背后的琴:“还认得这具琴么?”
隋太傅定睛瞧去,但见此琴形若枯木,拨弦却有金声玉振之音。
“枯木琴!”
肖不平咬咬牙道:“不错,你还没忘!还记得二十年前的琴剑双侠余情禅、姚梦雪吧?焦尾枯木本是一双,惊雷怒电原为一对。是你夺走了姚梦雪,让余情禅流泪到死!我和余情禅有忘年之交,亦有授业之恩。枯木琴就是恩师的灵魂,我要让恩师亲自向你讨回公道。”
隋太傅老脸青红变换:“是那姚梦雪贪图富贵,怨不得我!废话少说,说你怎么开锁的吧!”
肖不平略平一下情绪:“我花了半年的时间研究音律,按琴弦七音的韵律制造了转轮锁的七片销簧关节,一旦琴弦拨响,锁簧便会共振弹动,从而解体分散。锁头不开自开。”
隋太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真真是异想天开,不是你编造的吧!”
肖不平道:“此乃同声相应之理。《庄子·杂篇·徐无鬼》中说过,西周人鲁遽,把两把瑟分别放在两个房间,将其中一瑟某弦弹一下,隔壁邪把瑟上同样的弦也会发声。这就是音律相同之故。王说编撰的《唐语林》记载:唐朝洛阳某僧,房中挂有一只磐,经常自鸣作响。僧人以为有鬼魅作祟,惊恐成疾。他的友人曹绍夔是朝中乐官,闻讯特去探望。这时正好听见寺里敲钟声,磐也作响。于是曹绍夔掏出一把铁锉,在磐上锉磨几处,磐再也不作响了。僧人很觉奇怪,问他所以然。曹说:此磐与钟律合,故击彼应此。我也是偶然发现枯木琴这个神奇现象,因而苦思冥想,耗尽心血研制了特殊的转轮密码锁。这也是情禅恩师英魂不昧,合该报此大仇。”
隋太傅仰天嗟叹:“天下竟有如此奇事!你花费这般心血,使出各种方法杀人,又让开塔者免除一死。只怕便是为了最后在鬼塔里装上炸药,引我人彀,杀死老夫吧?”
肖不平笑道:“不错,不过太傅老奸巨猾,终究没有上当。不知太傅因何得知我要用鬼塔杀你呢?鬼塔已经爆炸,你又是撞了什么狗屎运,救了这条狗命呢?”
隋太傅不屑道:“老夫当初便想,凶手痛陈罪状,杀人示威,只需一纸信笺即可,何必非要弄个鬼塔,携带不便,而且容易露出马脚。只怕这鬼塔上内含机关,喷迷烟射毒弩或者藏炸药,因而老夫内穿宝甲,加了二十分小心。但为了引出凶手,又不得不涉险开塔。
“为了隐秘,我选择了这个死囚牢。我先用剑掘开地下大石,挖了一个地洞藏身其中,然后抛出一块碎石击打鬼塔,没想到鬼塔真的爆炸了。之后我钻出地洞,又将泥土石块回填进去,将衣服划破趴在上面装死。因为我料到凶手必会来查看情况,到时我暴起一击,大功可成。没想到被你侥幸躲过了。肖老弟,你若能将你掌握的全部秘技传授给我,我可以饶你一命。这买卖两不吃亏,你看如何?”
肖不平笑道:“还不一定是谁饶谁呢?如今我宿疾大愈,若能除掉你这只巨蠹,只怕武功还会更上一层楼。”
隋太傅面色一变:“可惜啊可惜,既然你自己找死便怨不得老夫了!”
“了”字还在舌尖上跳跃,隋太傅早已暴跃而起,惊雷斩化作一匹流光直取肖不平。
眨眼间,“横冲直撞”、“为所欲为”、“巧取豪夺”、“鲸吞蚕食”,惊雷三十二斩连环发出。肖不平也不示弱,手中怒电三十二殛,“斩妖除魔”、“涤污荡浊”、“劈凶殛顽”、“剌腐削贪”,奋力反击。
两人功力相当,真可谓是针尖对麦芒。你使啄腕、点臂、划肩、掠胸、敲背、割臀、刺腿、伤踝,招招凶狠,他用抹额、剜眼、锁喉、掏心、截股、削胯、破腹、开膛,刀刀要命。
刀剑挥舞,激得地下积水飞溅,四周树叶狂旋,眼见便是两败俱伤之局。
第八章 惊天逆转
干钧一发之际,宇字间牢房的门忽然碎成蝴蝶,武玲珑身如电闪蹿出门来,背后画板“嘎啦”一响,从中裂开,销簧脆响声中,本来四方形木板忽然变形嵌合成一把长方形铡刀,刀锋犀利,在夜风中激起一片湍流,直朝隋太傅恶扑而下。
那刀来得太快,隋太傅全力攻击肖不平,一时疏忽,想避已然不及,只有朝死牢外奔去。肖不平紧追其后,武玲珑也拿着大铡刀直冲而来。生死攸关,墙头上镝声猝起。一支重箭激射而来,荡歪铡刀。
隋太傅汗流浃背,趁机避在一旁。接着周围墙头无数兵丁翻人院中,执刀围住几人。隋太傅回眼看去,不禁大吃一惊,好似白昼见鬼一般愣在当场。
原来一群朝堂大员众星捧月围定一人,锦袍玉带,手挽强弓,借着廊下灯火望去,却是已被毒死的武清风!
武清风厉喝一声:“肖不平,你的阴谋诡计各位同僚早在外面听得清楚,你罔顾王法,老夫今日大义灭亲,必要给同僚报仇!玲珑,他对你使了什么手段,蛊惑了你?你居然帮着凶手?说!老夫一生光明磊落,不徇私情,若有半字虚言,连你一并绳之以法。”
武玲珑跺足叫了一声:“爹!”
肖不平淡淡笑道:“很简单。自从仓颉造字,盗取天地灵气,这股灵气便化而为虫,附身竹简纸书之间,以文字为食,名为书蠹。啃食佛经正典者传播正气,可名善蠹;蛀食淫书邪史者感染邪风,当名恶蠹。不巧的是,在下收藏的书中便有这些蠹虫。武姑娘喜看游侠烈士之书,手不释卷,书中侠蠹不知不觉从七窍钻入脑中,控制人心。武姑娘为天地间侠气所感,因而已从一个富家女变成了侠女。”
武清风听罢怒吼一声:“好你个肖不平,竟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控制玲珑!隋太傅,你我一起动手,杀了这个罪魁祸首,向皇帝请罪!”
隋太傅半信半疑道:“你不是被毒死了么?”
武清风道:“自从接了鬼塔,我便服了三种解毒圣药,谁知误打误撞,竟有一点效果。僵死过去三天后,又慢慢苏醒了,只是功力已剩下不到三成。幸亏家人尚未把我入殓,这才捡了一条老命。真是万幸啊!今夜我醒来之后,听说大家都接到了鬼塔,被聚在顺天府,放心不下,便飞马请旨,招呼诸多同僚一起来救援大伙儿,没想到皇恩眷佑,倒救了隋大人一命。”说罢拔出宝剑,和隋太傅刀剑合璧双战肖不平。
武玲珑手握铡刀,一时进退维谷,不知帮谁好。
激斗中,武清风忽然“啊”了一声:“我的手?狗贼,竟敢放毒针!”宝剑失手落地。与此同时,隋太傅也“啊”了一声,倒了下去。
肖不平哈哈一笑,转身便逃。武清风身如猛鹰攫兔,跃到他身后,左手抓向他肩头,喝道:“哪里走!”
肖不平沉肩坠肘,肩头避开。武清风不依不饶,腕子一翻,手指划其耳根,但听“哧”的一声,竟把肖不平的整张面皮揭掉了!
武清风一愣,肖不平似乎也是一惊,不经意回头和武清风瞅个对脸。那张脸映进了武清风的瞳仁里,直吓得武清风魂飞魄散!
原来揭下了面具的肖不平,赫然是当今皇帝!
就在他一愣之中,肖不平身形一闪,已如一抹轻烟融入夜色之中,再也不见。轻功之高绝,竟不类世间活人。
武玲珑发足追去,却只见一溜危墙险道,两排古柳幽林,刚下完雨的道路中,并无一星半点足迹。唯有凄风惨雾中,传出寒蛩的闲言碎语,却哪还有那人的半点痕迹。
武清风站在七只鬼塔前,七只塔上计有九个“武”字,共有一个特征,那就是:戈旁无一例外,都多了一撇。他迈着僵硬的脚步回转府邸,站在府门外,大门金匾上皇帝御笔题着“武太师府”四个大字,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。那个“武”也多了一撇,这是皇帝独特的书写习惯,无人敢指正,反倒奉若至宝。
走人府中,跟前桌上摆着属于他的那只魁塔,那鬼塔上不出意外,武字也多了一撇,先前竟未注意到!武清风如散了架子般,一屁股瘫倒在地。
武玲珑不知找了肖不平多久,从夜里找到天明,又从日出找到日落。每到一处,便向人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瘦削的青年人。
忽一日,她开窍了,或许肖不平并没有走,还留在那间书屋中,逗着绿绿,给它也给她,念那些激昂豪迈的游侠诗呢?她买了匹快马,日夜兼程往回走,足足走了一个月,才踏入了那间书屋。
书屋中没有了书,没有了绿绿,更没有了肖不平。取而代之的是刑具,藏獒和趾高气扬的新任捕头。
她疯狂地向人打听肖不平,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有过这个人。她走出屋外,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,回顾前尘,究竟是真是幻?她伸出手,只捉到了一片虚空。
第九章 侠史留香
“写书的,你这本《鬼眼浮屠》没写完吧?还有很多事情没交代清楚。比如开篇那挖墓掘坟的老者和他孩儿是谁?结尾交代肖不平所用的怒电殛狭长如电,那么先前杀死京城四少的是他,还是用铡刀的武玲珑呢?”
“开篇那老头和那孩儿便是武太师父女。盗墓者有个规矩,女子阴气太盛,忌讳入墓。而武玲珑非要进来,武太师便禁止她说话,防止阴气泄露,引发鬼魂骚动。武太师打开鬼塔,发现了一本绝密的历代谜寨汇编《鬼眼浮屠》,里面记载了上千种奇绝的杀人手法,其中便有这鬼塔杀人计时的手段。其中的武清风乃是唐朝人,正好和他同名。
“本朝派系纷争激烈,武太师得到此书如获至宝,当下便想以书中方法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对手。但他又不想以身犯险亲自动手,便想找个替罪羊。暗中物色目标,选来选去,只有一人符合,那便是刑部捕头肖不平。于是他将这本书以及祖传绝密变形兵器璇玑盒放在一个古洞中,让肖不平在寻幽探险时无意中发现。果然,肖不平得到这些东两后,便针对那些朝堂大臣的弱点死穴,精心选择了书中的若干杀人手法,开始实施杀人计划。
“武玲珑是武太师安插在肖不平身边的细作,暗中窥得了肖不平的杀人草图,事先便知他耍用‘冰块下毒’的手法来对付武太师。武太师对症下药,特制了寒铁冰壶,这种壶擅隔热,冰块放入其中,十个时辰不化,即便在酒中,也能挺五个时辰。为防万一,武太师针对肖不平的毒药又先服了解药,饮酒后闭气假死,以致瞒过了众人。
“至于书蠹侵入脑部能蛊惑人心一说,也是《鬼眼浮屠》中记载的。当初肖不平恶疾缠身,凭他的武功,杀人很难,所以武玲珑佯作被侠蠹所迷,神智尽失。每当入夜,肖不平便让她读书,以侠蠹迷其心智后,再让她装扮成包天子的模样,提着璇玑盒变形的铡刀四处杀人。”
“武太师和隋太傅结局如何?”
“武太师与隋太傅混战肖不平,却于暗中偷偷放出毒针暗算隋太傅,隋太傅也是一般心思,暗中放出毒针暗算武太师,都谎称是肖不平下的手,结果两人都着了道。幸亏抢救及时,隋太傅得了个口眼歪斜之疾,再也不能给皇帝献绥靖之策,祸国殃民了。武太师得了个蜷手难伸之症,也暂且歇了反叛之心。虽然武太师专横跋扈,家奴又害了那老丐一家,但因他有戍边之策,驱除鞑虏之心,肖不平杀了那家奴后,也不想真心杀他,如今给他个教训也就作罢了。况且,武太师仍然以为肖不平便是皇帝所扮,整日惴惴不安,也算他纵容家奴的一个报应吧。”
“我有个疑问,隋太傅对战肖不平时何不用毒针呢?”
“因为隋太傅想生擒肖不平,得到他的平生绝学。”
“肖不平真的是皇帝装扮的么?武玲珑还能找到肖不平么?”
“我也希望肖不平是皇帝所扮,可惜真的不是。这不过是肖不平脸上戴的九张面具中的一张而已。肖不平那张脸也不是他的真脸,如果他露出了他的真脸,他还能活得下去么?”
“那么肖不平究竟是谁?”
“肖不平化身千万。只要有一颗削尽天下不平的侠肝义胆,任谁都可以成为肖不平。肖不平可能是你,也可能是我,还可能是他!”
众看客七嘴八舌问到此处,忽然,书坊脏兮兮的门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挑起,一位背着画板的女子步入屋中那女子布裙荆钗,面容姝丽,正当妙龄,只是颜色憔悴,眼角已隐生鱼尾,依旧梳着闺中发式,看来还未出阁。她走到书架前,照例取出一本书来细看。她是来蹭书的,从来只看不买。那书坊主人王侠美也不在意,任其去留。
众看客得知了结局,便觉得没甚意思,有的便说:“这书好没意思,便是三文一本我也觉得亏了。我说写书的,你若写个《金瓶梅》、《肉蒲团》,咱们便是舍去几顿肉、几坛酒也来捧你的场。你瞅瞅那孔方美、成人美,写桃花债、写风月佳人,哪个不富得流油,娶得三妻四妾,泽被子孙?看你年近不惑,连个老婆也没有。如今这人心不古世道荒淫,侠客几文钱一斤?再出一个肖不平,能杀得了这些贪官污吏么?只怕他连府衙的台阶也踏不上去吧,还能当上捕头?你这不是糊弄世人么。”
“是呀,别再毒害无知稚童了!话说老子卖粮的缺斤短两掺沙子,牛老二卖药的全是面粉做的,哪个不穿绸裹缎,住高楼骑大马威风八面。你倒老实,小本经营,好书好纸,本小利薄,遇到没钱买书的你还倒贴,对了,还有蹭书的。瞅瞅你的书坊,都快赶上猪窝了。你还是醒醒吧?”
“走了走了,哥几个去喝花酒啊!哈哈!”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一扇破柴扉隔开了两个世界。
王侠美怔怔望着那些人肥硕华丽的背影,搓了搓冰凉的手,将被那些铜臭烟味污浊后又退掉的《鬼眼浮屠》收起,想要放到书架上。
这时那女子盈盈转身,手里也拿着一本《鬼眼浮屠》,劈头问道:“胡全第和梅匡竹被杀的时候,钟三昧路过肖不平的房舍听到他在读《壮士行》,那么他又是如何分身到了胡梅二人的房间呢?因为我知道,武玲珑并没有去过胡梅二人的房间,人不是她杀的。”
王侠美淡淡一笑,尚未回答。忽听屋梁上有声音叫道:“杀人的是肖不平,念诗的却是一只鸟儿叫绿绿。”声音却和王侠美一般无二。
那女子猛地抬头,却见梁上歇着一只红羽小鸟,正张着小嘴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的问话呢。
“绿绿?”
“不,我现在叫红红。”
那女子禁不住芳心颤抖,眼睛氤氲了水汽:“肖大哥?我以前叫武玲珑,现在还叫武玲珑。”
王侠美鼻子一酸眼眶一红,泪如倾盆而出:“真是感动,姑娘读了在下的小说竟然走火入魔,把自己当成了书中人!”
“咔啦”,那女子素手一点,背着的画板瞬间裂开,变形镶合成一把铡刀,恶狠狠向王侠美头顶劈来!
猝不及防,王侠美顿时呆住!铡刀在他头顶一寸二分三毫处顿住!
“你、你不是肖大哥!”
“其实我写的肖不平并非真人,而是这江山凝聚的一缕精魂,是以当蠹虫遍地啃食着他的时侯,他便病人膏盲,当蠹虫被一个个除掉后,他的病就渐渐好了。但是蛀虫是不断滋生的,如今这江山已是体无完肤,你的肖大哥怕也早已魂飞魄散了吧。”
“不会的,决不会的!”
“事实就是这样。”
“我不管,我要见到我肖大哥!”
“若这世上多了些公平正义,多了些侠肝义胆,多些人看这些游侠书,你肖大哥也许便回来了!”
王侠美瞧了一眼自家破旧的店面,腌臜的衣物,深深叹了口气。乐善好施已让他家徒四壁,寅吃卯粮:“我也不知道,看这些书究竟是救人还是毒人?”
自从那以后,花朝月夕,晴天雨季,有洗衣的农妇在河边看见,有遛弯的老人在花园看见,有嬉戏的孩童在草坪看见……看见一个素衣女子捧着古旧的书籍慢吞吞走着,细细看着,拨弄着书页上的蠹虫,一声声呼唤着:“肖大哥,你还不回来么?”
桃花红了的时候她在看,荷花开了的时候她在看,桂花黄了的时候她在看,雪花来了的时候她还在看,痴痴地看啊,痴痴地看……
早春的时候,一朵雪花从遥远的天穹欢呼着,跳着欢快的舞蹈,像精灵一般投入书的怀抱。它似乎也被这字里行间的侠骨情肠感动,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泪。泪渍洇开墨色字体,一行红色字体慢慢凸显在扉页上:
肖不平在秦皇陵。
看到这一行字,武玲珑如被雷轰,霎时呆住!
下一秒,她飞起一脚将路旁一个踏雪寻梅的阔少踢落马下,翻身掠上马鞍,扣马便走,溅起一溜风雪,眨眼便没了踪影。
尾声
又一个鸟唱蛙鸣的季节来临的时候,侠客书坊埋在那一堆白云也似的梅花林里。王侠美的一身百衲衣也埋在那一袭白襦素裙下。
“我本书中一蠹虫,是非场上斗群雄。侠气冲天才半尺,美其名日入云龙。这藏头诗连起来就是‘我是侠美’!这是你在曲水流觞会上念的诗,肖不平就是王侠美,王侠美就是肖不平!你这大坏蛋,骗得我好苦!”
“这,这不是考考你是真读书了还是假读书了么?”
“这回不用给绿绿染毛了吧。”
“不了不了。”
“把衣服脱下来!”
“啊?”
“脏死了,也不知道洗,从明天开始不洗衣服不准写书。”
“不会吧?”
“你若写一页书,我就给你洗一次衣服,怎么样?”
一片馥郁的香气充盈斗室,是花香?书香?女儿香?还是那铮铮侠骨一段彻骨香!
“喔喔喔”雄鸡三唱,王侠美从梦中醒来,圈开帘外风雨的还是那破旧的书坊,搭在椅背上的还是那脏乱的衣物,摊在桌子上的还是那本残破的书籍,红红绿绿呢?梅花香呢?武玲珑呢?他努力奋力极力大力用力地回想着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或许,那只是春花朝露邂逅的结合,成得一段梦吧。回顾前尘,究竟是真是幻?他伸出手,只捉到了一片虚空。
他回了神,从怀中抽出一本泛黄的残卷,但见封面写着三个篆字《窃天书》,他翻开扉页,是目录卷。原来这是一本故事集,目录上密麻麻排满故事名称。
第一个故事,赫然就是《鬼眼浮屠》。
王侠美笑了笑,捉起一支秃笔,翻开《窃天书》中的第二个故事《阴宅血咒》,自语道:‘《鬼眼浮屠》中,我改写了自己的命运,《阴宅血咒》中,我也一定能改写你的命运!”然后他将紧要的书籍装了满满一箧,束起行囊。推开门,牵出一头蹇驴,将箧囊搭在毛驴背上,然后横跨而上,半倚兰卧,唤来红红飞到他的头顶。
蹇驴慢悠悠踱过木桥,一路向西而去。日轮渐高,熏风醉人,晒在身上懒洋洋的,王侠美觉得有些热了,便在脸上一撕,却把这王侠美的面具也撕了下来。
下面露出的竟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。
他握着书卷,写了两笔,摇摇头,将笔噙在口中,喃喃道:“王侠美啊王侠美,你在哪呢?”
有成双成对的蜻蜓横过他的眼睛。伴着叮当銮铃声,蹇驴走入一片青翠的竹林中,两旁绿柳成阴,春风习习。
遥远的另一个天下,是否也正有这一片翠竹绿柳?而那扑面不寒的杨柳春风啊,又能否走入那一颗枯寂的心呢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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